少年垂眸,长睫遮住眼中光彩:“儿子从不曾怨她。”
他道:“阿悦是我的妹妹,天底下不会有兄长怨与其一母同胎的胞妹。”
一母同胎四字,叫秦蓁眉目间隐隐有所触动。
她眉眼间难得流露出几分柔情,又硬生生克制下去,只冷邦邦道:“既如此,阿悦将来还指望你照顾扶持,你跪在这里,是存心弄坏身子不成,还不快些回房歇息。”
慕容慈抿唇:“是。”
起身之际,少年因跪得太久的双腿发麻,他身躯一个趔趄,险些摔回地上。
秦蓁垂在身侧的手动了动,少年却已强撑着站稳了身形,他后退半步,不曾沾到她半片衣角:“母亲倘若没有别的吩咐,儿子先走一步。”
“去吧。”秦蓁垂眉敛目,没再说什么。
慕容慈一瘸一拐,往寝卧走去。
走到长廊下,隔着花窗,他听到两个丫鬟正在闲谈:“听说了吗?夫人和老爷私底下正在为小姐找一位师尊,据说是在梦中教过她剑法。”
“梦中?别真是神仙显灵了?”另一位丫鬟口吻虔诚,“我就说咱们小姐可爱心善,一定会得老天爷保佑。”
慕容慈眼前顿时浮现一抹身着嫩绿的身影。
握在花灯挑杆上的手收紧,他一声不发,快步回房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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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日,果真如慕容慈所料,他见到了慕容悦所谓的师尊——
一抹嫩绿,在皑皑积雪的庭院中分外显眼。
女子裹着狐裘披风,正漫不经心地指教慕容悦练剑:“手再抬高些,诶对,目视前方,步子往回收一点……”
察觉到一道戒备的目光,谈翘侧过头去——
果然慕容慈这个一脸冷若冰霜的小屁孩。
四目相对,谈翘很是得意地勾了下唇角。
他昨日不是还想杀了她这个妖吗?今日她便登堂入室,成了慕容悦光明正大的师尊,看他又该怎么做。
少年何尝瞧不出谈翘目光中的挑衅,他垂下眼,转身便要离开。
谁知被一旁的慕容峰瞧见,男人顿时沉声呵道:“回来!”
慕容慈脚步一顿,他转过身来:“见过父亲。”
“我还当你将礼数忘得一干二净。”慕容峰沉着脸,“见着师长不拜见,还转过身就走,平日里学的那些规矩都到狗肚子里不成?”
骂得好!
谈翘心头为慕容峰这个说一不二的家主鼓掌,面上却是一派和气:“到底还是个孩子,慕容家主不必这般苛责。”
慕容慈垂着眼没吭声,瞧见那兔妖连落在地上的影子都透着洋洋得意。
“这位是谈道君。”慕容峰道,“还不快些行拜见礼。”
谈翘似笑非笑:“慕容家主客气了,既然贵公子怕生,又何必勉强他。”
嘴里这样说着,落到慕容慈身上的目光却写着明明白白的看好戏。
他抬起头,右手握拳,端端正正地作揖:“见过道君。”
还挺能屈能伸,谈翘正琢磨着说些什么逗逗他,一旁慕容悦不甘寂寞:“师尊,您看我这招怎么样?”
谈翘闻声扭过头,将慕容慈晾在一旁,开始指点自己的小徒弟。
少年站在边上,视线始终低垂着,余光中瞥见雪白的狐裘之下,那一抹清脆嫩绿的裙摆似蝶影翩跹,飞来掠去。
慕容峰很快就有事离场,瞧见慕容悦正全神贯注地蹲马步,慕容慈也不必再装模作样地留在此处,他朝垂花门外走去。
前脚刚跨过门槛,却听得身后一道熟悉的嗓音:“慕容慈,你站住。”
少年身形一定,犹如中了定身符,再也动弹不得。
身后兔妖走过来,绕到他跟前,嘴里喃喃道:“你不愿叫我师尊,但我说过要教你领悟寒冰剑法,总不能失信于人。”
说着,谈翘伸手在他额头轻轻一点。
额间珠穗之下,隐隐传来她指尖的凉意。
少年甚至嗅到她袖间女子独有的浅香。
他眉间聚起一丝厌意,同时却又脑中一片清明,骤然领悟了困惑久矣的寒冰剑法。
这剑意是谈翘这些日子,在走马灯般的循环中无聊时琢磨出来的,错不到哪儿去。
瞧慕容慈的神色,她的点化应当没问题。
大功告成,谈翘自袖中掏出一方丝帕,擦了擦触过慕容慈额头的指尖。
“好了,你可以走了。”她头也不抬,吆喝小狗的语气。
慕容慈心头陡然生出一丝薄怒。
凭什么她叫他停他就要停,她让他走自己就得走?
他没有动,黧黑双眸定定看着谈翘:“我不要。”
“什么?”谈翘一愣。
“你不是我师尊。”慕容慈眸中有她看不懂的情绪在翻涌,“谁要你教的什么剑意?”
嗐,这小白眼狼!
被他连累困在着幻境里,谈翘还有气没处洒呢,如今难得善心大作一回,他倒翻脸不认人了。
谈翘冷笑:“你爱要不要,有本事把你自己的脑子挖出来扔掉。”
少年争不过她,只抬头冷冷盯着她:“是你非要将剑意渡给我的。”
“我渡给你,你就收了?”谈翘反问,“那我现在告诉你,这一切都是假的,我们其实活在你脑补的幻境之中,你信不信?”
慕容慈定定看着她,目中满是怀疑:“无稽之谈。”
谈翘目送着少年离开时决绝的背影,同系统道:“看吧,我就说直接告诉他,他也根本不会信。”
慕容慈现在对妖物已是恨之入骨,会信她的话才怪。
“那……”系统很是茫然,“那该怎么办?”
“到底你是系统,还是我是系统。”谈翘反问。
好在她已经习惯这破系统的一问三不知:“再等等吧。”
再等等,总会有合适的时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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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想到这一等,便是整整两年。
谈翘在慕容府教慕容悦练剑,成日里好吃好喝伺候着,时不时找茬气一下慕容慈,日子过得很是快活。
少年如移植在庭院中的青松般长得飞快,连性子也一并沉稳下来。
起初他还会时不时被谈翘气得像一只炸毛的猫,日子一长,索性眼不见为净,见着这兔妖转身就走。
若不是突然传来慕容慈即将拜入浮望宗的消息,谈翘险些忘了这事。
掐指一算,正好和幻境里他入宗的时间吻合。
谈翘心中有了盘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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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谓光阴于修士而言,不过是白驹过隙,一晃又是五年。
身为浮望宗弟子,慕慈以降妖除魔为己任,这日他方才在宗门百里之外的镇上除掉一条以人心为食的狐狸精,日落前离开小镇,返回宗门。
纵身行于郊外树林之间,他蓦地听见长蛇吐舌的嘶嘶之声。
回头看去,那人脸蛇身的怪物朝他逡巡而来,慕慈唇畔浮起一抹蔑笑,正欲将其斩杀,树林之后陡然传来女子的嗓音:“慕容慈,不许动!”
他召剑的手势随之被定在半空中。
被黑雾吞没之前,慕慈瞧见一张熟悉的脸——谈翘手中捏着那怪物的妖丹,显然是有备而来。
她不假思索,扣住慕慈的手腕,随他一并被黑雾淹没。
……
再次睁眼时,已不是在那片树林中,眼前亮如白昼,火树银花,一夜鱼龙舞。
在这叫人眼花缭乱的热闹景象中,谈翘愣了愣,又瞧见远处城门灯楼高约百尺,金光璀璨,四周尽是面带喜色的平民百姓。
华灯万盏,街边各种杂耍,猴戏,鱼跃刀门,使唤蜂蝶的把戏,叫谈翘意识到今夜应不是寻常日子,而是凡世间的元宵夜。
但这不是要紧的事,当务之急是先找到慕容慈。
谈翘等了这么久,就是为了引他入亼寻的幻境,好让他知道什么叫做眼见为实。
奈何街道上人来人往,摩肩擦踵,谈翘就连转过身都难。
正当这时,她冷不丁被没长眼的路人一撞。
谈翘脚下一个趔趄,被撞得后退了小半步——
一只沉稳有力的大手,自身后扶住她的腰。
伴随着青年微冷的嗓音:“师尊当心。”
谈翘身形一僵,她难以置信地回过头。
青年玄衣玉冠,鸦青长睫抬起,茶色双眸中似蕴藉着千山万峰的寒雪,犹带一缕破云而出的天光。
似浮望宗初见时,高不可攀的清冷修士。
唯独垂在额间的冰蓝珠穗,依旧是慕容家独有的标识。
青年身形挺拔,比她还要高上一大截。
谈翘只能仰着头,不知是该怀疑自己的眼睛还是耳朵:“慕容慈?”
青年悄然收回搭在她腰间的手,敛眸看向她:“弟子在此,不知师尊有何吩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