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石阶尽头,遥遥望去,草木与天连作一线。
而随行的护卫,也已经在集镇上的客栈等候多时。
“就到这吧。”
青年手指抚上迟筱的脸,眉目间流露安静的笑意。
祁家的小楼要往另一个方向行去。
重叠树影中,隐约能望到屋檐的一角。
石阶两侧,翠竹拥着这对夫妻,像是故土无声守望的卫士。
林声簌簌,仿佛分别的前奏。
迟筱撩开耳边的碎发,有些遗憾,“说好的一起,结果还是毁约了。”
她将止步清河。
要等到腹中的孩子长到三个月,终于稳定下来以后,再踏上回京的路途。
这个消息早已经派人报给景帝。
本来是要陪他到滁州的。
她心道,无人料想到途中会发生这种事,倒确实是惊喜各占一半了。
迟筱分得清轻重,也知道祁晏这下肯定不会同意她再继续跟下去。
这段时间里,迟筱会留在祁家,等待上京来的车架接她。
祁晏弯了弯眼,他抽离妻子别在发间的木簪,乌发瞬间如流水般倾泻而下。
风和日丽,天光大盛。
迟筱被照得眯眼,下意识伸手去拨头发。
却见面前的人从袖中拿出一支相似的,雕琢要更为精细的簪子。
他背着光,声音清越温和,像是寒潭碎流漱石,又像是溪水淙淙淌过。
声音很轻。
迟筱有些没听清。
她茫然地抬头。
祁晏伸手,就着这个姿势向前倾身,帮她簪发。
像是一个临别的拥抱。
青年的下巴能轻松抵住迟筱头顶,要旁人来看,就好像是她主动投入了那人的怀里。
迟筱眨眨眼,感受到祁晏呼吸间、胸膛的轻微震动。
他好像有些不舍得。
就像是寄希望于,能用这个不算拥抱的拥抱,圈住二人周身的时间流动。
岁月却从不怜悯任何人。
时间永远向前。
“你该走了。”
最终,还是迟筱抬手戳戳他。
祁晏闷闷地嗯了一声。
四月间,清河百姓安康常宁,滁州百姓却已经饱受山洪威胁。
离上京太远,离俞江太近。
滁州地处的尴尬之处便在于此。
群山环抱,地瘠人贫。
上任来此的官员,大多着眼防洪之事,只求任期内一个安稳。
更有甚者,倚仗天高地远,中央伸手不能及,将国库拨下的赈灾款项层层侵吞。
落在百姓手里,便已然只剩灾后,一车车拉来的、掺了大半沙的米袋。
一场洪水袭来,顷刻便能吞噬当地百姓一年的劳作成果。
俞江两边虽年年加筑堤坝,却不敌俞江水迅烈,几乎每年都要有几封报告灾情的折子递上景帝桌案。
掺了沙的米不够救济灾民。
那为了活命,百姓便只得挖土、吃树。
卖儿鬻女、路有饿死骨。
朱门却有高歌。
试问,百姓流离,却举目无所依,该当如何?
江采薇之父,如今的礼部侍郎江大人,从滁州调任回京后答吏部问话,言道,“穷山恶水出刁民。”
意指滁州当地,对官不尊、对耕不勤之风气。
吏部上报景帝。
三月,传来旨意,着太子府少詹事祁晏,革去本职,外放滁州。
表面是为抚平御史台一事,朝野的震动。
实则,景帝是要让祁晏领监察御史之责,巡抚当地。
探查清楚,滁州历年大小暴动的根源。
监察御史,乃以李容甫为首、负责改革御史台的群体提出的新职划分。
“巡按,清军,提督学校,茶马,巡漕,巡关,攒运,印马,屯田。师行则监军纪功。”【注】
位职虽低,却乃天子耳目。
祁晏要去得足够晚。
要让那些人,知道他路途被牵绊,远水救不了近火,而放下防备之心。
唯有握住时机,才能从那些人四方不透的围绕里,洞开一方光明。
迟筱自然知道。
她可以是一个幌子。
也是能招揽出的、最好的幌子。
*
西南,安王府。
雨丝绵绵,一身月白袍子的青年立在书房窗前,手里拿着一封漆着火漆的信。
房内只有桌案上点了一豆烛火,那人倚在书架上,半张脸隐在晦暗的阴影里。
慢条斯理地拆开了信封,迟瑜含笑,借着黯淡天光几眼扫完了里面的内容。
雨滴如碎珠,风吹乱一池清水。
桌案上有未画完的山水,意境已有,却被随意搁置在一旁。
镇纸压在上面,但有从窗户吹进的风,将其吹得哗啦响。
迟瑜却并不在意。
他摸了摸披散未束的头发,笑起来有些少年的意气,仔细看,似乎还有一些不好意思。
“哎呀,皇妹如此喜事,不能到场祝贺,这对作哥哥的来说可实在是不称职。”
嘴上这么说着,迟瑜面上笑容不减。
他走向桌案旁,眼睁睁看着那信封连带着其内信纸上的字迹,被火苗一点点吞噬。
迟瑜安稳立在原地,火苗偶也被大盛的风吹得招摇,灼到了他的手。
那人却像是没有感觉一般。
他眯了眯眼,声音很低,像是在对自己说,“这可要,好好送一份大礼才行。”
*
迟筱推开吱呀的木门,却没有预料中扑面的灰尘气息。
桌案侧边的墙上开了扇小窗子,站在窗前向外看,远处的山脉连绵,湿润的空气模糊了边界,像是水墨画里的意境。
旁边有一树梨花半开,枝干苍劲,花却柔美。
窗户是时下流行的支摘窗,可以在天晴时撑起,又因为本身镂空有花纹,向外看去,万般景色被自动分在每一格中。
屋子里,立在墙边的数排书架上摆满了书,有几本特别码在最高层上,被迟筱站在椅子上把它们摸了下来。
一些经久不衰的传奇话本。
好啊,原来你是这种祁晏。
迟筱大略翻了翻,面上露出一种抓到黑历史的、兴致勃勃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