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闱之中原也没有不透风的墙,更耐不住有心人刻意的煽风点火。翌日,满宫便都传开皇后为了查案生生将两条人命活活饿死,更有人说是为了包庇慧妃,有意将知情人杀之灭口。
流言似雪,一夕之间吞噬整座紫禁城。
晨曦方起,皇后的肩舆已经静静躺在慈宁宫宫门口,任由大雪拍打。直至巳时过后,朱颜才迟迟出了慈宁门,憋闷了半日的浊气方长长吁出。未上肩舆,身后突传来熟悉的声音。
“皇后娘娘请留步。”
却是昭妃,自锦贵人丧命之后,除却一如既往的精致张扬妆容不舍卸去,她的装扮便与往常大有不同。迎面款款而来,从头至脚未见一丝艳丽之色,单单一袭浅绿色缎绣博古银丝菊花纹袷袍,外罩一月牙色暗花妆缎皮毛斗篷,发鬓之间也仅仅斜插一支碧玉钗并一小枚白菊花。
香风近前,昭妃由未艾解下身上斗篷,款款行礼如仪:“适才在太皇太后宫中不便与娘娘深谈,这会子正好和娘娘说会子话儿。”
朱颜浅笑得宜:“昭妃近日当真是清减得很。”
昭妃谦和一叹,恭顺万分:“宫中多有禁忌,未能为亡妹缟素,也只得退一步清减素淡些许,若不如此,妾心中实在难安。”
朱颜双目定定锁住昭妃云鬓之中的白菊,不动声色道:“你这嫡出的长姐待庶出的妹妹倒真是难得的情深义重,骨肉亲情莫过于如此。是了,本宫听闻锦贵人的生母原本是你嫡母的陪嫁婢女?”
风雪愈大,安德三将手中的枣红竹骨龙凤油纸伞往朱颜身旁靠拢了些许,只一会儿的功夫,上头已落满了白雪。
昭妃几不可见怔了怔,忽然粉唇微微上翘:“皇后娘娘对妾真是关怀备至,连这点小事儿您都知晓。亡妹的生母确是妾嫡母自小一同长大的闺中侍婢,向来忠心不二,可谁知她竟恬不知耻勾引阿玛,珠胎暗结,便是身怀亡妹之后她才得以栖上枝头成了阿玛侍妾,阿玛却再也不曾眷顾她。嫡母生平最恨被身旁亲近之人反骨欺瞒,从此厌恶极了她,连带她的孩子都受尽所有人白眼。妾既然自小养在嫡母膝下,便是嫡出的长女,嫡母视妾为己出,那么嫡母厌恶的,妾自然也厌恶,从此她们母女二人的处境可想而知。”
昭妃徐徐道来,竟像是对积年好友倾诉衷肠,朱颜望着她并无半点做作的模样,恍恍惚之间竟觉得眼前的女子恬静而温纯,而不是那深藏城府的深宫帝妃。
“如此说来,昭妃同锦贵人应当只有积怨而无半分骨血之情才是呢。”
昭妃“嗤”的一笑,似嘲讽似哀叹:“一个低贱的侍婢所出的低贱庶女有什么可值得积怨?她能不能长成,穿得暖不暖,吃得饱与不饱皆与我无关,我既不害她亦不帮她。她活得幸苦,也终究是活过来了,到底身上流的是我钮祜禄一族的血,从不示弱。我虽不喜她,一旦入了宫却与我千丝万联,谁动了她便是动了我,我钮祜禄的女儿绝不能死得不明不白。”
飘雪落在昭妃倾世的容颜之上,她却无半分动手去擦拭的心念,或许她的心并着血早已在钮祜禄家族和这偌大的深宫之中冷成了冰,世间再无比她的心更冷的东西。
朱颜有一瞬的失神,目光从昭妃面容之上缓缓移了开去,落在远处的金瓦红墙之上,默了须臾,缓沉道:“谁都不能死得不明不白。”
“有皇后娘娘在,后宫定然会安泰清明。”昭妃笑不达眼,斜睨一眼安德三,又道:“今儿个怎么只得安德三一人服侍娘娘呢?圆月和宫棠莫非被娘娘禁足了?”秋波一转,又道,“也是,坤宁宫出了如此晦事,她们二人不被即刻打入尚方院已是娘娘莫大的恩惠了。”
朱颜淡淡回应道:“尚方院中已有钟粹宫的许多宫人,坤宁宫的就不必急着赶这趟子热闹了。昭妃消息素来灵通,可知那尚方院中有何进展了?”
昭妃疏懒一笑,犹若春风拂槛露华浓:“娘娘可真是抬举妾了,尚方院掌上三旗刑名,所属内务府,可不是妾区区一介妃妾能轻易插足的呢。应是妾向娘娘您询问案情进展才是。”
“案情进展本宫方才已向太皇太后禀明,所知也便是那么多了,你方才不也在旁听着呢吗?”朱颜掬几颗雪花在手,“眼看着雪愈下愈大了,本宫还赶着去一趟尚方院,就不多与你闲聊了。”顿了顿,回头,“昭妃可要随本宫一起?免得满宫里又该传闻本宫为了包庇慧妃刻意扭曲作假。”
昭妃扬眉轻笑:“皇后娘娘越发爱说笑了,满宫里谁不知娘娘最受皇上宠信,若非事实,又有谁胆敢污蔑轻贱您呢?妾素来不喜那些个阴湿见血的地方,就不陪娘娘走这一遭了。”
朱颜旋身上了肩舆,没再看昭妃一眼:“如此你便回宫吧。”
昭妃红唇美艳上扬,福下身去:“妾恭送皇后娘娘。”
皇后肩舆远去后,未艾低眉冷语道:“娘娘,这么多天过去了这鬼火一案也就只是查出是环佩绑了神鸟于紫衣之上装神弄鬼,余后便再无进展,眼下又出了两条人命,您说这皇后当真能查出鬼火背后主使者么?”
昭妃搭着小内监的手背上了肩舆,收了笑容的玉容颇有些冷硬,只凉凉道:“皇后都不心急,咱们急什么?本宫出动所有人力眼线尚且揪不出那幕后之人,难不成皇后就有那么大的能耐?”
未艾道:“奴才只是担心被皇后捷足先登,若查明了真相,难免会牵出娘娘您,届时慧妃可就……”
“慧妃?”昭妃入鬓长眉微微一动,眼帘之上的一抹嫣红如血沾落,顾盼间妩媚入骨,“已经留她许久,也是时候送她脱离这人间的苦海了。”
未艾身子一佝,说话越发小心翼翼:“下一步该怎么做,还请娘娘示下。”
放肆的风雪拍打进撵轿内,昭妃伸手去盛那一缕缕如柳絮般的飞雪,任严寒一丝一扣侵入肌肤,钻入内心深处。
“能尽快查出鬼火操纵之人固然最好,若是再查不出便不能再任由它去了,李淮溪见多识广,于偏门左道总有些独特门道,本宫已暗中命他介入此案,无论如何都要赶在皇后前头查出那人!”
未艾担忧道:“只是……李太医毕竟只是区区御医,并不能自由出入宫廷,多有不便,而皇后有明珠大人相助,皇上又如此偏颇皇后,虽说允了娘娘您参与此案,可毕竟于皇后更有利。”
昭妃冷笑:“那又如何?整个后宫遍布本宫的眼线,本宫查不出的人她也休想查得出,就算她查出鬼火的名堂,她也查不出鬼火背后之人,不信走着瞧便是。”
未艾谄媚笑道:“娘娘智谋无人能及。”
另一头,长街望之宛若无尽的白缎,朱颜正蹙眉听着安德三的话,末了沉吟须臾才闷声道:“看来昭妃这头上的白菊是打算到锦贵人之死明朗后才肯摘下了。”
安德三顶着风雪默默陪伴在侧:“锦贵人之死是个禁忌,可是连玉牒都除了名儿的,宫里头谁不避着这事儿?昭妃既然和锦贵人无姐妹之情,却成日里摆着居丧的姿态,她这不仅触及了宫规,更是不把主子您放在了眼里。也不知安的到底是什么心!””
朱颜眉目无波动,凝眸处尽是无终无了的风雪交加,惹得人心亦冰凉冷透:“太皇太后都不曾因此而训诫于她,我又何必在意?免得落下个冷心肠之名。你别看她素日里待我恭敬知礼,明面上谨守宫规,挑不出刺儿,实则宫规在这个女人眼里实在算不得什么,她城府深,聪明而又懂得隐忍,实在不容小觑,只可惜早已注定是敌非友。”
安德三冷哼一声,道:“偏偏皇上还频频眷顾于她。放眼各宫主位,除却慧妃,皇上便是最宠着她了,即便她侍君多年一直未有所出,恩宠仍旧一分不减。”
朱颜无谓道:“皇上宠着她自然是有皇上的道理,其中到底有几分真情几分假意昭妃恐怕心如明镜,她要的从来不是皇帝的专宠和情意,这些东西在她眼里都是讽刺而可笑的。她可不似慧妃,柔柔弱弱,在这深宫之中活得战战兢兢,一门心思只想着得到君王零星的宠眷和将来可依傍的皇嗣。说到慧妃,那林忠和紫玉是如何招供的?”
安德三回道:“与当日钟粹宫所言不一致,全都招认慧妃毒死颜贵人的罪行。”
朱颜一脸平静无波:“他们二人如此招供在我意料之中,原本在钟粹宫之时昭妃便已将矛头特意指向了慧妃。你可查到他们二人家中可有变化?譬如举家突然不见了人影儿或是陡然宽裕了起来。”
安德三回道:“奴才明白主子的意思,他们二人既然能被同时买通定然是受了好处或是受了胁迫。林忠自小是个孤儿,无根儿无本的,那腌臜东西本就不是个正经的,若是说他受了什么好处奴才实打实的相信,只是紫玉奴才就想不到了,她素来如慧妃一般老实醇厚,实在不似那背主求荣的主儿,除非是被人胁迫了。这宫里头但凡得脸些的主子,想要动哪个奴才简直是易如反掌,听说紫玉家中贫困潦倒,有个已过了婚嫁年龄的长兄,还拖着个年迈多病的老阿爹,紫玉的长兄但凡有点钱也尽数都给老爹治病去了,紫玉那点儿接济也只够添帮一些家用,因着贫困,紫玉的长兄总也娶不上一门媳妇儿。若是昭妃以此作为收买甚至是要挟,由不得紫玉不从。”
朱颜眼中燃起一丝希翼:“如此说来,那紫玉家中可是有变化?”
安德三点头,复又摇头:“紫玉家中的老阿爹于昨儿个病死在家中,连下葬的银两都没有,还是奴才知道后悄悄给安置了银两,这不今今日才开始安排丧葬之事。这般看来实在不似收了什么好处,但却也不能就此证明紫玉没有受到胁迫,毕竟她的长兄可还好好儿活着呢。”
朱颜点头,道:“他哥哥一问三不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