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承瑞幼殇,每年宫里的花朝节只得取消。虽是阳春三月的好季节,宫里有了丧事,不免落得几分萧索冷清。钟粹宫里更是愁云惨雾,荣嫔伤心过度,禁食了好些时日,每次也就朱颜来看她,逼着她喝些热粥,旁人劝也劝不动。
这日,朱颜又携了热粥糕点探望荣嫔,自从承瑞离世,他再不敢把承祜带进钟粹宫,也绝口不提关于孩童的只字片语。
“荣姐姐,今儿有你最爱吃的蜜乳酥,我尝过了,这回小厨房做得不甜不腻,爽口得很,你赶紧尝尝。”朱颜打开食盒,用银箸夹起一块送到荣嫔嘴边。
荣嫔头发散乱,身子已是骨瘦如柴,一张原本端庄清秀的面容只剩下了两眼,两颊深深凹陷,两眼呆滞无神,恍若未闻。
朱颜只好讪讪收回银箸。兰格儿呈上一碗温热的山药粥,朱颜接过,舀了一汤匙小啜了一口,“嗯,这粥好。零落,把你主子扶起来。”
“是,皇后娘娘。”荣嫔身旁的大宫女零落年纪与荣嫔相仿,也是自小一起长大的情分,主仆之情亦如姐妹之情,这些日子也是清瘦了许多,两眼通红,“荣娘娘,皇后又看您来了,每回来皇后娘娘都亲自喂您,您可得好好儿吃些东西才不枉费皇后娘娘一片苦心啊!娘娘,您就喝些粥吧。”
零落给荣嫔的背后垫了两个软枕,又将被子掖好,这才红着眼眶静静退到一边,偷偷抹着泪。
朱颜瓷匙抵在荣嫔嘴边,冷了又换一匙热的,反反复复几次之后,荣嫔依然不曾张嘴,两只眼睛虽张大着,人却是空洞如丢失魂魄。朱颜一气之下掼下汤盅,怒道:“承瑞已经去了!回不来了!你再如何伤心都换不回他半条性命!你是想随他一起去吗?你若真是这么想,一命呜呼,去了那边和承瑞相见之时,当他问你暗害他的人是谁,你可曾为他雪恨,你如何回他?难道你便告诉他你没用,把自己活活饿死了,而那害他的人却还活着看你的笑话?”
荣嫔两眼垂下热泪,忍了许久许久,终于,放声痛哭。只有在承瑞去的那刻她痛哭过,之后便神志不清,就是半滴泪水也没流过,直到这次,她才真正释放了悲恸。
满屋子的人都陪着她一同落泪,零落更是泣不成声。
朱颜只觉两颊一片湿热,扬声喊道:“从古至今有多少女人失去了她们的孩子!又有多少孩子死于朝堂后宫争斗!那些女人能活下来,你为什么不能?你不但要活下来,还应该好好儿活着,活给昭妃看!今后孩子还要一个一个地生下去!让昭妃睁眼看着你并没有被她害死,还活得比她好!今日本宫在此承诺你,必不让昭妃轻易死去,我必定让她苟且活着,让她生不如死,看着你愈来愈好!好她千倍万倍!”
满宫的内监宫人跪了一地,齐声动容喊着:“皇后娘娘!”
安德三匆忙进了暖阁之中,“皇后主子,咸福宫那边出事儿了。”
朱颜蹙眉:“怎么?”
安德三回道:“昭嫔病重,未艾求了守宫的内监去请太医,可毕竟皇上的旨意在那儿,没人敢离宫半步,只怕再不宣太医医治,她如此病弱,腹中之子恐将难保。还请主子示下。”
荣嫔突然挣扎着下榻,踉踉跄跄险些跌倒,哭喊:“报应!这就是报应!老天有眼!她害了我儿,上天必定要夺去她孩儿的性命!一命抵一命,报应……”
朱颜低头看安德三,一字一顿道:“皇上有言在先,让她自生自灭!本宫又岂能违背圣意?”
天际雷声轰动,眼见又一场春雨即将倾盆而至。
咸福宫死一般的静寂。昭嫔正熟睡,一声惊天雷响将她从睡梦中惊起,看着地面、窗纸上不断闪烁的光芒,她匆匆起身,不料起得过急,眼前一黑跌落在地。
未艾正打着盹儿,听到声响惊醒后惊慌失措,吃力扶起昭嫔一通察看,最后惊恐的目光投落在她腹部,急道:“娘娘,您没伤到哪儿吧?”
昭嫔一把推开未艾,径直向外间走去,一直走到了院中,摊开双手迎着大风。单薄的中衣,凌乱的发丝,在风中起舞。
未艾又惊又怕:“娘娘,变天儿了,您身子骨弱着可万万不可淋着雨!”
林甫闻声赶来,直挺挺便跪下哀求:“娘娘,您何苦如此作践自己个儿啊!您就是不顾着自个儿也得顾念腹中之子啊!娘娘,老奴求您啦……”
未艾随后跪下,哭道:“娘娘,您还有孩子,娘娘……”
又一声巨响过后,如利刃般的大雨即刻从天砸落,一刀一刀割在昭嫔面上、身上,她忽而扬天大笑:“我终于盼来这一天!好雨!”言毕丝毫不顾后头跪在雨中苦苦哀求的两人,径直往宫门而去。
守门的内监何曾见过昭嫔狼狈疯魔的模样,怔愣之后才想起阻挡,却被她一道暴戾的眼神逼退了步子。
“今日谁敢拦着本宫,伤着我腹中皇嗣,本宫必定要他九族陪葬!”
坤宁宫暖阁之中,朱颜正抱着熟睡的承祜,盯着怀中稚子白嫩的小脸发呆。又一夜的宿醉引得他脑仁隐隐作疼,外头一阵一阵的雷雨声没把承祜吵醒,倒搅得他心神不宁。
祥嬷嬷自他怀中抱走承祜,轻声道:“这些天二阿哥像是牛皮糖似的,总爱黏着您。定然是前些天吓坏了,只有在皇后娘娘这儿才能觉着安心罢,就是怕累着娘娘了。”
朱颜看着承祜的眼中满是慈爱,柔声道:“这几天还有梦靥么?”
祥嬷嬷回道:“偶尔还是有的,只是较好了,孩子太小,受了惊吓总是需要时日才能安稳下来,这些天吃着太医开的小剂量安神药,再过些日子总会好的,娘娘莫要过于担心。”
一旁随侍左右的慎嬷嬷接口道:“小孩子万万不可多吃那安神药,过两日若是见好便停了药罢。”
祥嬷嬷颔首,道:“是,太医也嘱咐过了……”
祥嬷嬷余音未落,安德三一阵风般掠进,急急打了个千儿,沉声道:“主子,昭嫔正跪在坤宁门门口,蓬头垢面,衣衫不整,如同……如同疯妇。”
朱颜惊道:“什么?”而后冒出怒火,“她想干什么!”
慎嬷嬷惊诧万分:“她不是早已禁足了么?荣琳呢?没拦着?”
安德三眉头如山堆:“荣琳姑姑早已被皇上遣回了慈宁宫,如今昭嫔身边儿只有林甫和未艾伺候着,那俩人正陪着昭嫔跪在雨中呢,未艾打的伞都被昭嫔打翻在地,昭嫔如同疯妇,谁又能拦得住哇!”
朱颜示意乳母抱走承祜,太阳穴突突直疼:“她究竟又动的什么歪心思!”
安德三不安道:“她……求见主子您。”
朱颜一怔一哼,“我和她有什么可见的!她悖逆圣旨私自出咸福宫已是死罪,你速速去回了她,叫她滚回她的咸福宫闭门思过,不要再出来祸害后宫!”
雷声轰鸣,大雨如注。昭嫔跪立磅礴雨中,不断磕头喊冤:“妾钮祜禄氏求见皇后,妾有冤情呈奏!”
小信子为安德三撑着伞,一前一后出了内院,止步于坤宁门内。安德三高昂着头,不缓不急道:“我们主子娘娘说了,还请昭嫔顾及身怀六甲的身子,赶紧回宫,皇后大度,您今日违背宫规一事便不予追究了,您就好好儿回您的咸福宫闭门思过罢,莫要再累人累己。”
雨水不断冲刷着昭嫔的脸面,洗净了从前的万千铅华,苍白如薄纸。她直挺起身子,哑声喊道:“今日皇后若不愿相见,我便与我腹中之子一同跪死在此!”
安德三忍下满心怒火,目光如炬:“大胆昭嫔,你这是要挟皇后么?腹中之子何其无辜,你还是莫再多行不义,为你腹中之子积些阴德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