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念柔确实听说了昨日发生在祖父院子里的事,祖父分别送了窈窈与念莹几间铺子,唯独没有送自己。
窈窈许是看不惯祖父偏心的模样,便寻了个理由让自己也参与进去,和她一同管理事务。
她能明白窈窈的心意,但最终还是摇头拒绝,不好意思道:“窈窈,对经营商铺一事我实在没有天份,以前也尝试过,最后的结果却是一塌糊涂,不如你也不如念莹妹妹,如此便不给你添麻烦了。”
“表姐怎么能妄自菲薄呢?”魏舒窈点了下刺绣上的牡丹花,“光是在绣技上无师自通的天赋,就能让人赞叹不已,表姐的才华不该困于惊春院的一方天地,如此美好的绣品是让人欣赏的,而不是压在暗无天日的箱底,犹如明珠蒙尘,这样未免太可惜了。”
魏舒窈小时候爱用画笔画出各种各样的漂亮衣裙,旁人惊艳过后总笑着打趣,说这是天上仙女才能穿的仙裙,普通人怎能制得出来?
她不信邪,为此特意邀了很多名气颇盛的绣娘,有的来自江南,有的来自蜀地,都是公认的好手艺,但耗费再多功夫制出来的成品也只是徒有虚表,少了灵气,跟画上相比更是平平无奇。
在这么多人中,只有表姐的一双巧手和灵思能把她天马行空的想象落于实处。
魏舒窈又是好言好语地劝说又是撒娇,好不容易才使得沈念柔眉间有了松动之色。
她继而添柴加火,“表姐,现在的婚配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万一外祖父把你许配给了个人面兽心的伪君子可怎么办?若你有了一番成就,就有了在家中立足的底气,家人也不好威胁逼迫你嫁给不喜欢的人啊,就算不成亲也行,以后想怎样就怎样,多快活。”
沈念柔笑笑,“祖父饱经世故,阅历丰富,看人的眼光不会太差,我相信祖父不会拿家中小辈的亲事开玩笑。”
“那可说不定,外祖父也会有看走眼的时候啊。”
魏舒窈可不是唬人的,表姐上一世嫁错郎君,被夫家蹉跎苟待,日子过得很不如意,最后郁郁而终。
她那夫君是礼部的一名小小管事,官品不高,但人品出了名的好,上至父母高堂,下至街边乞儿,无一不称赞他克己守礼心地善良,是个不可多得的好官。
外祖父认为表姐性子软绵,配一个好性子的小官便是最好的选择。
表姐嫁过去之后才发现,这夫君的确对所有人都好,哪怕对一个下人也会嘘寒问暖,唯独对妻子不好,他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是:“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夫人万事以夫为纲,以夫为重,才是今生之使命,方可家庭和睦,安久长乐。”
他大道理一套一套的,愚忠愚孝,娶妻不像是娶主母,更像是娶了背锅的人,在外面受了点气,回家就找个由头训斥表姐,只要有一点不顺心,就都是表姐的错。
表姐带过去的嫁妆折成现银大概有上万两,在长安城都是屈指可数的,一半被他故作大方拿去请人吃酒喝茶,一半被他拿去孝敬老母亲接济亲戚。
等钱财挥霍完了之后又是嫌弃这嫁妆不够丰厚,又是嫌弃表姐不会持家。
而表姐每个月操劳家务事的月钱仅有一百铜钱,每天都要去婆母面前端茶倒水地伺候,伺候不周到还会被罚钱,脸上稍微施点脂粉就被骂不守妇道。
表姐在闺阁长大,哪儿见过这种人,每个行为每一句言语都在突破她对人的认知,熬了一段时间后,受不了这样的日子,委婉地提出和离。
她夫君的脸色大变,看人的眼神十分凶狠,破口道,“你嫁给我这样的人,实乃三生有幸,有夫如此,夫复何求?竟然还不肯知足!和离绝无可能,这种人生污点绝对不能发生在我身上。你这样做就是在败坏我的前途……”
表姐无奈,只能收拾行礼回沈家。
她夫君在外面一直是好好公子的形象,谁都不肯相信他会磋磨妻子。
就连沈家也不相信,只责怪表姐不懂事,劝她好好珍惜这段缘分。外祖父一向忽视这个外孙女,把这事也归结于小夫妻闹了矛盾。
大舅舅大舅母虽然疼爱女儿,但为人传统保守,觉得这个人人夸赞的好女婿十分难得,女儿和离是因为过不了清贫的日子,于是补贴了一大笔银钱后,就把表姐送了回去,“退一步海阔天空,你该心胸宽广些,多多忍让才是。”
“你是沈家的大女儿,你和离了,让下面的弟弟妹妹们该如何娶亲嫁人?就算为了弟妹,也不该和离。”
表姐一向性子软,从来不会忤逆长辈,又不想因为自己影响到弟弟妹妹们的婚事。
世人的指责,家人的不理解,使得她一下子消极起来,回到夫家后日子变得更加难挨,连家门都出不了,郁气积心,紧接着受了一场风寒,身子渐渐变得虚弱,咳疾总也好不了,有时还会咳出血。
所谓的夫君觉得这点小病不足挂齿,见人快病死了,好不容易才拿了半两银子出门寻大夫,结果在路边见到一女子正筹集回乡的路费,就把手中救命的银子全捐了出去。
他在外面受了那女子好一番恭维,被夸得飘飘欲仙,两条腿像是踩在了云彩上。
回家之后,见屋子里黑着灯,还想进去训斥一番,结果骂了好一阵连个动静都没有,点亮蜡烛之后,只看到病榻上冰冷苍白的妻子。
魏舒窈上一世知晓地太晚,没来得及帮表姐脱离苦海,今生可不愿她再受那样的苦头。
因此她今日格外坚持要拉沈念柔入行。
许是被她的情真意切说动了,半晌后,沈念柔终于点头同意,“若是我帮了倒忙,窈窈可不要怪我。”
“自然。”魏舒窈将早就备好的市坊分布图拿出来,“表姐,这几间铺子都是连在一起的,我们把中间的墙打通盖成一栋楼阁可好?”
看样子是要做大手笔的买卖,也不知她们两个初出茅庐的新人能否胜任,沈念柔犹豫了一番,觉得表妹向来聪明,应该出不了什么差错,就算出了错,她拿自己的私房钱挡了便是,“那就听窈窈的。”
魏舒窈想着回府之后画一幅图纸,再找匠师翻修,至于名字该简单好记些,她想了想,道:“不如就叫玲珑阁?”
听名字便是做首饰衣物的买卖,这几年窈窈送了她很多衣饰和绣样的图纸,她研究出来绣法后仅制了几件而已,如今正好可以放进玲珑阁中推展出去。
“玲珑阁很好听。”沈念柔又道,“我这些时日在家中培养一批绣娘,我一个人是忙不过来的,只是……人心难测,就怕绣娘当中有异心的将手法泄露出去。”
见表姐如此积极,魏舒窈欢喜道,“表姐可收她们为徒,也可签契约,仿制的哪有真品好看?再说,我们又不是只有一套衣裙可卖,不必担忧……”
两人在惊春院中商议了好半天。
圆脸侍女忙着端茶倒水,看着两位姑娘,也情不自禁地笑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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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寿宫。
因着偏位上坐着顾玹。
宫内到处都是静悄悄的,宫婢太监们双手交叠在身前,低垂着头,目不斜视地侯在门口。
唯有偏殿小佛堂里供奉的香火会忽而传过来一些,整个大殿都是这种清心寡欲的味道。
顾玹周身自然也是,长年手持刀剑的人衣襟上染了佛香,给人以强烈的反差。
一白发老人被嬷嬷扶着走过来,行走间步伐稳重,手腕上缠着一串佛珠,雍容华贵,慈眉善目,面容很是亲切,裴太后定了定神思,看到孙儿时下意识露出和蔼的笑。
往前走了几步,转而想到他这些时日经受的事,脸上又有了悲痛的表情。
这个孙儿从出生起就不被人期待,爹不疼娘不爱的,天生的煞星命,处处被防备限制,只有自己这个老婆子时常惦记着他。一朝得势,什么阿猫阿狗都扑了上来,偏他喜欢的姑娘不拿他当回事儿。
该怎么得罪还是怎么得罪。有骨气地很。
所有人都说魏家姑娘爱慕虚荣,要是真贪图权势贪图富贵,又怎会在玹儿大权既定的时候退婚?
总归是不爱他罢了。
裴太后认为孙儿应当就此放下那份情愫,就怕他余情未了念念不忘。
无论是专情、痴情、还是深情,这些品质都分外美好,但对于一个将来要做帝王的人来说,就成了软肋和危险,显得格格不入。跟他身上的佛香似的,越看越觉得违和。
昨日那赏花宴上魏舒窈穿钦北王披风的事儿闹得很大,连她这个消息不灵通的老人家都知晓了,可见传得很开。
裴太后今日将他请来正是为了此事,声音含着明显的痛心疾首,质问道:“玹儿,你就这么让她拿着你的名声肆意作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