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佳的胳膊上都起了一层微小的栗,她屏住呼吸,迅速翻到了下一页。
一团潦草的黑出现在了纸张顶端。
铃声忽然响了,第一节课即将开始,在一片此起彼伏的哈欠声中,任佳赶忙合上了本子。
那是ch开头的一个单词,由于剩下的部分被那团黑色墨迹划得面目全黑,她只能艰难辨认出开头的这两个字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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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改完了吗?”
不知何时,陈岩忽然出现在了她的面前。
“完了。”任佳吓了一跳,立即把本子还给了他。
陈岩狐疑接过听写的那一瞬间,任佳看见了本子封面上龙飞凤舞的那行英文——正是ch开头,不是什么别的单词,就是他中文名字的简单拼写,姓和名都没按英语书写的习惯颠倒过来,yan。
原来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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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岩好像有什么想说,但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安静看着她,嘴角勾起了一个古怪的弧度,好像想笑,又好像想要竭力抑制住。
可下一秒,当陈岩回过头时,表情又倏然冷了下来。
任佳也发现了这点,顺着陈岩的视线向前门望去,看见了一个西装革履的中年男人。
徐原丽不知何时已经站到了讲台上,她笑着和陈岩挥了挥手:“陈岩,你父亲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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班主任今天对陈岩分外客气,可陈岩对她却是最不客气的一次,以前他还会嗯一声表示敷衍,这次却连看都没看讲台上的徐原丽一眼,只是冷漠地望着门外的男人,用口型说了一个无声的滚。
他那样的眼神,不是不满,也不是愤怒,而只是浓厚的蔑视,任佳心脏重重一跳,她还记得那天夜里,陈岩对自己父亲说的也是这一个字,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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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原丽又叫了几声,陈岩还是没动,只好装作无事发生,尽量自然地讲起了课。
门外的男人脸色愈沉,众人好奇极了,却碍于是班主任的课而不敢过分八卦,只有任佳,回过头紧拧着眉头盯着那人。
细看就会发现,他和初见那天一样,虽然穿着讲究的西装外套,打着规整的领带,双眼却无神又疲惫。
是裴书意的咳嗽将她拉回了现实,这节课裴书意一直在咳嗽,而没过一会儿,陈岩居然也哑着嗓子咳嗽了起来。
他居然也感冒了?
任佳猛然记起,昨夜里,陈岩抱着玻璃罐出现在她窗前时,只穿了一件薄薄的黑色长T恤,而那时,窗外樟树叶簌簌飘摇,夜风还惊起了枝头的鸟,想来他没少吹冷风。
时间被拉成了漫长的直线,一点点愧疚夹杂着一点点心疼,时不时像鬼火一般蹿上任佳心头,当下课铃声终于响起时,她迅速回头,发现陈岩恹恹趴在桌上,脸则深埋在手臂里,一副无精打采的模样。
忽然,陈岩又咳了一声,校服衣角跟着颤了一下,声音比平时还要哑上不少,任佳心也跟着一颤,心里那点因焦虑而起的火苗瞬间烧成了一团熊熊大火。
徐原丽已经走了,而那男人仍然等在后门处,周围的同学见状,纷纷压低了声音,东拉西扯地聊了起来。
在座位上磨蹭了几十秒后,任佳终于再也忍不住,风一般跑去了校医务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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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来没有这样的体验,明明是怀揣着几盒打医务室正儿八经开来的感冒药,任佳却像是怀揣着几枚炸弹一样小心翼翼。
她已经打定主意了,中午,等到所有人都跑去食堂后,她就要把感冒药塞进陈岩的课桌,反正每次吃完中饭回到教室,他桌上经常会多出点儿奶茶、巧克力之类的东西,那么今天多出点儿药应当也不算太奇怪吧?
对了,上次给陈岩的糖,不知道他吃了没有?
一边想着,任佳蹑手蹑脚地走进教室,却发现预想中的身影已经不翼而飞,而且不止是人,连带着书包都已经没了踪影。
任佳缓缓走向自己的座位,把感冒药小心放进书包后,回头看了又看,心底的不安愈演愈甚,她隐约明白,陈岩终究还是和他父亲走了,只是他没想到,陈岩这一走,接下来的一整天都没再出现过。
而当晚自习结束,任佳喘着气跑回小巷时,那辆红色单车也没像以往那般安静停靠在樟树后——陈岩没去学校的车棚里取车,也就是说,他根本没有回到南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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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佳心事重重地走进房间,颓然地拿出几盒感冒药后,盯着密密麻麻的服用说明书发起了呆。
一个小时后,胡雨芝也回到了家,她显然发现了桌上多出的几张零钱,表情自进门就不大好看。
再一次,任佳又把房间门打了反锁,企图把自己和整个世界隔离开来。
只是这次,她给世界留了一点可以闯入的缝隙——窗户被任佳开了一个小角,窗帘也没一拉到底。
秒针滴答滴答地向前行进,晚风时不时从窗缝中灌入房间,勾得鹅黄色的窗帘仿若麦浪般缓缓涌动。
任佳每整理完一科知识点,都会抬起头朝窗外看一眼。
不知不觉,空白纸张已被字迹填满,对面居民楼的零星灯光全灭了,家家户户门窗紧闭,唯余一片冗长的寂静笼罩着南巷的每个角落。
早已超过了平日入睡的时间,任佳却仍然没有离开书桌的打算,相反,她把窗户推开了一个更大的角度,呆呆望起了头顶的月亮。
就连月亮都困意缱绻,仿佛累极了似的,只肯在樟树下撒下一片微弱的银光。
这银光根本不够任佳看清夜的轮廓,于是,她想了想后,再度把桌上的台灯轻轻向外推了推。
风还在吹。
霎那间,自然的光与人造的光混杂在一起,勾勒出了对面那扇窗户的朦胧虚影。
虚实相间的夜里,任佳忽然意识到,她的勇气好像从来都有一点滑稽,就比如今早,没有任何人要她那样做,她却踮着脚,兀自写出了第101个单词,也比如此刻,没有任何人期待她的关怀,她却兀自进行着一场徒劳而坚决的等待。
她甚至——
企图用一点孱弱的微光,贿赂窗外偷懒的月亮,期待她愿意照亮,某个人深夜回家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