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阴闷,潮湿的木柴在灶火发着“噼里啪啦”的脆响,火星子遍布灶台。
周大海声音沧桑:“戏班子在城里长久的安顿下来,每日晚上准时登台演出,赚了不少银子,其实大多数人的银票都是砸在了那个花旦身上,唱的一腔好戏是其次,主要是她生了幅沉鱼落雁的好容貌。”
“您还记得她的名字吗?”陈君惜问道。
周大海用力搓了搓手掌,回道:“她叫柳蝶。城里很多人都倾慕她,戏班子门口摆满了许多人送她的彩礼、绸缎、首饰等等一堆好物,柳蝶一一收下,却谁都不曾回应,大家也不恼,接连不断的送礼表达爱慕之情,两年来一直如此,直到朝中来了位大人物,一眼看上了柳蝶。”
陈君惜静静的听着,不做打扰。
“当朝长公主的嫡系郡主,此人是出了名的娇生惯养、飞扬跋扈。仅仅是不经意看到了在戏台上唱戏的柳蝶,就下令把戏班子给高价包了,此后只允许柳蝶给她一人唱戏,如此一来二去,两人终日形影不离,竟生出了不伦之情。”
陈君惜默默感慨,好一段有缘的邂逅、细水流成的爱情,看来狗血小说里的剧情不是全然在骗人。
“出了这种有驳世俗的事情,大家碍着对方的身份敢怒不敢言,但还是有人千里送信长安,上喻了长公主。”周大海嗓音低低的讲着,眼里有红血丝:“长公主知道了此事,自言道不信自己这个风流女儿会真的对某个人动情,但喜欢女人这件事终究不是个好兆头,若传出去,有失皇家的颜面,于是派了杀手出去。”
“然而比杀手早到的是山匪袭城的浩劫,比浩劫更早到的是那位郡主的变心和长安过来的回召圣旨。”
“群主走后,柳蝶伤心成疾,终日不能离榻,那些个公子们再次送的礼,都被她扔出了门外,谁都清楚柳蝶已经万念俱灰,被那负心人伤的遍体鳞伤。”
陈君惜不做评价,只问道:“后来呢?”
周大海深深吸了口气:“后来山匪压城,说只有让柳蝶给她做山寨夫人,并在往后每年的这时候交贡足够的口粮,就放过我们所有人。”
“你们把人交出去了吗?”陈君惜明知故问。
生死关头,明哲保身,是人类求生的本能。
更何况牺牲一人,能保住无数条认命,哪怕这种行为懦弱又无耻。
陈君惜心里一阵冷笑。
周大海满脸愧疚:“一城上百条人命,我们不是什么学富五车的君子,只要能让大家活命,让我做什么都行……山匪若是要我的命,我二话不说把脑袋割下来给他,可要的偏偏是个无辜姑娘的一生,我们真的被逼的无路可退了……”
“柳蝶同意嫁过去了吗?”陈君惜问。
周大海:“起初不愿意,后来……”
“后来被你们整座城的人逼迫穿上了红嫁衣。”陈君惜替对方说完后半句,她差不多推测出后面发生了什么事。
周大海垂着头沉默不语。
陈君惜表情依旧柔和平静,说出的却棉里藏针:“小女子好奇,柳姑娘的爱慕者对此是何态度,不出意外的话,应该是迫不及待想把人送出去的态度。那个时候,城里没有一个人希望她留下,哪怕是一点点这样的念头都没有——您不用感到自责,这件事错的不是您一个,我想凡经历过这件事的人,在这二十年里已经得到了惩罚,无尽的折磨永远比凌迟痛苦。”
周大海被戳中痛处,眼角带出一滴泪:“我是个懦夫……”
天际传来一阵闷雷,陈君惜转头看了眼密云不雨的长空,猜测当年那群嗜血的懦夫后面还干了件无脑蠢事。
周大海道:“在成亲的前一天晚上,戏班子起火了……大家都乱了套,兵荒马乱的找水浇火,柳蝶还在里面,如果次日交不出去人,我们都要成为刀下亡魂,很多人已经惊慌的神志不清了,不顾危险的冲进火海要把人救出来,就在这时候,我看见、看见一个……”
陈君惜有种想捂耳朵的冲动。
“我看见一个不高的小口,直通柳蝶的房间,我、我当时是真的没有办法了,那里火势本来不大的,我就让、就让我……”周大海眼眶通红,话音哽咽。
陈君惜闭了闭眼,正要打断他,余光却看见眼前极速走过一个人影,然后听见“嘭——!”的一声。
她心惊的一看,顾凌气势汹汹的站在那里,胸膛压着气:“懦夫!”
周大海捂着高高肿的脸颊,哽咽道:“我与夫人遵从的媒妁之言,我一开始对她并没有感情。”
“所以你心安理得的人一个女子跳进火海里救人?”顾凌斥道:“她救的不是柳蝶,而是你们这些懦夫!”
周大海眼底无神:“那洞口太小,只能容纳一个女子的身量。”
陈君惜赶紧上前拦住顾凌的拳头,安抚道:“凌儿莫急,先听他说完。”
周大海朝地上吐出一口血唾沫,抹了一把嘴,道:“柳蝶不在房内,她不是被火烧死的,她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了刚刚建起的博蕴堂阁顶,她一身红嫁衣凌乱,披散着头发,嘴里不停的念叨‘戏悦婉转良人系,无奈悲欢天地隔’。”
戏悦婉转良人系,无奈悲欢天地隔。
这不是洪玉宣的诗吗,柳蝶怎么会在博蕴堂的阁顶,难道二人之间有什么交情?
陈君惜与顾凌对视一眼,又不约而同转向周大海。
“她跳了下来,除了那句不知名的诗,其他什么都没说,血流了一地,人摔成了肉泥,所有的人都傻了。”
“山匪呢?”陈君惜道。
周大海艰难的喘了口气,声音打颤:“当晚那位抛弃柳蝶的郡主去而复返……然后,次日带着官兵击退了山匪,上报了朝廷,山匪入狱。”
顾凌没好气道:“你不是说那个郡主是个负心人,对柳蝶只是一时兴起吗?”
周大海连连摇头:“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啊,谁都不知道她为什么会回来。她或许、或许是个好人。”
顾凌冷道:“若只是个好人,还不会为了你们这群贪生怕死之徒回来跟山匪拼命。”
陈君惜淡然道:“时见一斑,以偏概全。”
偶尔闲暇,她会想起上初中时,那个风情万种踩着恨天高的语文老师,对方说永远不要通过其表像去判定一个人的好坏,不然等你深入了解这个人后,会觉得脸疼。
这个女人讲了三年的之乎者也,唯有这句让陈君惜琢磨出了一定的道理。
那个郡主回来也许是想带着柳蝶远走高飞的,然而那只命运多舛的蝴蝶终究没有飞出去。
原本是满心欢喜的来见心上人,陈君惜不敢想象对方看见地上那一摊后会是怎样的崩溃,又是在何种心情下替那些罪魁祸首击退了山匪,还给他们一生安稳生活。
这需要何等的勇气与豁达的胸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