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乎他的意料,眼前的老人并没穿军装,也没戴肩章和袖章。
老人一身打扮非常朴素,唯独按在孙女肩膀上那只手的袖子稍微抬起,露出半只精密的机械表。即使是不懂行的陆,光看着那表也觉得一看就能买辆最新款的飞行器(实际上远不止一辆)。
老人笑呵呵的,看起来还挺和气,上下打量了他一番。
“……还习惯吗?”
对方问出口陆才意识到他问的应该是自己进入新十字军之后是否习惯。
眼前这个大人物似乎认识自己。
“习惯了。基础训练什么的强度和治安所差不多。感谢关心。”
“习惯就好,习惯就好,”老爷子的眼角笑出了长长的鱼尾纹,“你不去和你爹打个招呼吗?”
陆被老爷子的话问得猝不及防。
他没想到黎牧居然也在新十字军基地,更没想过自己和那个十年前就跑路了的老爹会在这样的场合重逢,一时脑子竟然有点短路。
还没等陆回答,老爷子就笑眯眯地对着人群中喊了一句“黎牧”。
人群给男人让出了条道路。
一个穿着熨烫得非常笔挺的西装的男人低着头,穿过大厅往这边过来。
人间有真情,人间有真爱……
理论上虽然是跨越十年的父子重逢,陆看着那张和自己有些相似的脸越来越近,一股强烈的,难以抑制的愤怒像是沸腾的岩浆一样从胃部往上涌起来,烧得他从食道到肺部都发烫。
黎牧应声而来之后才往这边看了一眼,和自己十年没见的儿子打了个照面,目光才刚刚接触到少年愤怒的眼神就又刻意避开了去。
这个懦夫逃了十年,还想逃。
观察到黎牧神态的变化,陆感到自己的牙齿不受控制地咬紧了。
上下牙相互摩擦着,腮帮子的肌肉咬得酸痛——
他有种非常强烈的想冲上去打他一顿的冲动。
他想对着他那种道貌岸然的脸吐口水,或者一拳打断他保养得当的鼻梁骨,让这个没有羞耻心和责任感的家伙延抛物线飞出去撞在装潢富丽的墙面上……
不……
打他一顿都不够出气的。
热血冲到脖子以上,大脑里有种强烈的,想要抹杀掉这个男人的欲望。浑身的细胞都像是在冲刺,在说“我想杀了这个男人”。
不仅抹杀掉他的存在,连同自己身上任何和他相似的东西他都想完全抹杀掉。
他想像哪吒那样,拿把刀剔骨还父,把自己脸上,身上,所有和这个男人相似的特征都剜掉。
这些暴力的想法在他的脑海里冲撞着,预演着,几乎要撞开他作为社畜的理智防线。
记忆里房屋被炸弹炸毁,从瓦砾里救出母亲的场景历历在目。
芥矢好像在死之前都很平静,只是因为失血比平时更苍白一点,没什么多余的表情,也不喜欢抱怨和叫疼。
白玉兰的香气被血和爆炸后烟尘的气息盖住了。她边指导着当时还很矮小的自己帮她截肢和处理伤口,边告诉他,男孩子是不可以轻易掉眼泪的。
“妈妈,我爸呢?”
眼泪在眼眶里打转,他听见儿时的自己慌张地,歇斯底里地,一次又一次地问。
“他不会来的。”
芥矢像是嫌他声音大,皱着眉小声回答。纵使是那样自洽又独立的女人,在这种时候,眼睛里都还是透着点失望的。
儿时那个脆弱的自己极度渴求却不曾得到的东西,好像现在再见到和得到,也难以再激起半点正面情绪了。
“你……看起来混得不错啊。”
黎牧眼神躲闪,磕磕巴巴地开口。
他年近半百,也算是个体面人物,鲜少再有这样局促不安的时刻。
他本低着头不敢和眼前的少年对视,但此刻还是鼓起了十年来累积的勇气,畏畏缩缩地抬起头,带着点试探地看着对方的眼睛。他自知自己缺席了少年的成长,没那个资本去像个正常父亲那样和他说“爸爸为你感到自豪”,即使之前出于愧疚帮着他打开一些关系和争取机会都是在暗处的,此刻还是带着点卑微的希冀,希望能获得儿子的原谅。
陆一时说不出话来,只是死死地盯着对方。
沸腾般的愤怒充满了他的五脏六腑,但强烈的杀意随着黎牧的开口,就像是充满了,即将爆炸的气球漏了气,莫名地像是被冲淡了些。
他看着眼前这个比自己矮小的中年男人小心翼翼的眼神,突然觉得对方很可悲。
冲到胸腔的怒气像是鼓满了气但没有封口的气球,就这样无声无息地回归到空气里。精神这么松懈下来,他才察觉出自己刚刚咬牙咬得太厉害牙龈都出血了,嘴里的唾液都带着淡淡的血腥味。
气又怎么样呢?
他没有L那种随便撒野之后有人帮自己收拾烂摊子的奢侈。
之前自己干掉马克西之后就被阿忒弥斯那个欧巴桑盯上了,目前还没消掉首要嫌疑人的身份,这样的关口再在所有领导前面殴打(谋杀)亲爹,这不是相当于自己的脖子洗干净了给别人递上去叫人砍吗?
周围的眼睛太多太杂,他还没那个自信可以像无常那样,在这么多高手中无声无息地取人头颅。
况且……
陆深吸口气,想起自己之前劝诫L的“长大和成熟的一个标志就是懂得控制杀意”。
这些像模像样的大道理忽悠别人忽悠了那么多,轮到自己的时候反而不一定做得到。
人这辈子如果没有强烈到想杀了一个人的恨意其实是很幸运的一件事,至少说明你没有被生活和经历逼到那种境地——
他人即地狱。
人在世上经历的大多数痛苦,往往都是其他人造成的。
所谓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智,本质上也只是不去看别人的恶,以此自我消解的方式罢了。
在这个把地狱理解为“苦其心智”的过程中,往往要么在沉默中爆发,要么在沉默中抑郁——而悲哀的是,无论是爆发了还是抑郁了,你都是很难把让自己的生活变成地狱的源头给直接干掉的。
故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八九。
陆终还是以母亲那种平淡的语气说:“……你出门打个酱油能打得够久的啊,我都忘记自己有个爹了。”
旁观的老人的眼睛里精光闪过,上去拍了拍陆的肩膀,哈哈地一笑带过。
他活了那么多年了,什么事情没见过?
这次刻意让这父子相见,他倒也怀着点想借此观察陆这个小孩心性的意思。
他刚刚一直在默默地观察着陆的状态,准备好了如果对方失控随时会下指令让四周的特勤人员出手介入,听着少年出言讽刺才松了口气,背在背后那只手握着拳又松开。
“年轻的时候都很容易犯错。”
老人恢复了笑容,又拍拍黎牧的肩,一语双关地点了点父子俩。说完,老树褶皱般的眼皮子里,晶亮黝黑的眼珠子转向了少年,“啊……忘记自我介绍了。你看我这个老年人的记性哈哈……”
陆从刚刚强烈的情绪波动里恢复过来,露出社畜专用的礼貌又不失尊敬的笑容,端着食物,站得笔直地恭候这位大人物的自我介绍。
“我叫奥古斯塔斯·所罗门,”老人背着手道,“现任奇美拉研究所所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