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益于她巫医的身份,召集全部落吃药对她而言轻而易举。
为了防止味觉敏感的兽人们吃了这种刺激性的东西直接吐出来,白藜赶在吃晚饭之前把所有人都召集了过来。
出于提升效率的目的,白藜随手点了几个自己认识的干活还算利落的人出来,把锅里的一锅药膏分到了几只垫着草叶的陶罐里,让他们抱着罐子一人拿一只勺子挨个分发。
虽说这么着急的把药膏给大家灌下去的目的是出于白藜阴暗心理,但并不代表她就不担心大家的身体状况。
所以才会找人挨个分发,这样能保证每个人都吃到药。
毕竟这玩意儿无论是看起来还是闻起来长的都不是很像能吃的样子,白藜也没办法确定部落里的每个人都绝对会乖乖的吃下去。
因为部落里大家的体重不一,白藜也没办法每个人挨个去估量对方大概要服用的药量。
而且更麻烦的是部落中没有一个很精确的度量单位,以至于他也没有办法把这种换算比例交给别人,所以她只能大体估量一下部落成员的普遍体型,换算过药量以后定了一个偏高的分量。
虽说是药三分毒,但这种驱虫药总归也吃不出什么事。
出乎白藜预料的事,大家对这种药物的接受程度意外的良好。
这种接受程度当然不是说味觉上的接受程度,从大家扭曲的表情上可以看出来,这种药膏带来的冲击性完全不亚于他们第一次见到陶器烧出来的时候。
白藜所指的接受性使大家对未知药物的接受性,大约是巫医这个身份在这个世界上过于权威了。
即使她因为难以解释人身体里为什么会有虫子而跳过了相关解释,对于部落的成员们来说可以说是突然把所有人都召集起来要他们吃某种奇怪且味道刺激的药膏,但大家对此依然没有任何质疑。
甚至连对这种过分刺激的味道所有人都表示了相当的平静,在大量饮水之后,没有人提出任何意见。
这种风平浪静让白藜整个人都安定了下来。
很奇异的,明明自从来到这个部落以后几乎从未有人反驳过她所做的决定,所有人都表现出了相当的信任,可她还是无所适从。
一直到了今天,好像以往的任何一次交付信任一样,她却莫名其妙的忽然感到了安定。
大约是因为以往白藜虽然折腾的也多,但基本都是在大家眼皮子底下折腾,这一次却是在所有人认知范围之外的行为。
何况是进嘴的东西,国人对吃食这种东西总是更敏感一些。
这是一件好事,白藜知道这是一件好事。
如果回到过去已经是注定不可能的事情,那么在这里能重新找到安定感与归属感将会是新生活更好的开始。
怀着这种正向的情感,接下来的半天时光里白藜过得格外的舒心,仿佛压在身上的某种担子突然被卸了下去。
她在感到一些若有若无的慌张之外整个人都处于一种格外的宁静感中。
然而这种宁静感也只持续了一天,第二天早上她就被一阵鬼哭狼嚎的声音惊醒。
那个时候还是凌晨,按照惯例的生物钟白藜还躺在自己的木床上睡得正香。
声音从部落内部传来,因为她住的高,所以想在耳边的声音不算特别大,但实在太过尖锐,哪怕经过距离的削弱,这种层叠杂乱的声音依然刺耳。
那是人的声音,模糊间白藜很快就意识到了这一点,那是人的尖叫声,而且不止一个人,有男有女,一片混乱。
几乎是下意识的,思维运转到这里时她猛然睁开眼睛。
怎么回事?
从下方传来的声音中带着掩饰不住的惊恐味道。
发生了什么?
要发生什么样的事情才会让这群经验丰富混迹在临终多年的老猎手们乱成这个样子呢?
白藜不敢深想,她也没有时间深想。
几乎是本能的,她翻身下床的同时身边卷起了三道水刃。
然而当她快步跑到山洞口的时候,下方的景象却与她想象中的完全不同。
没有侵略者、没有外人、甚至没有任何不该出现的活物或死物,就只是一帮人在下方乱成一团。
这个时候此起彼伏的尖叫已经平复下来许多,但下方的声音依旧嘈杂,每个人都在大声说着些什么,但过多的声音合到一起,没有谁的声音能够从这种混乱的和声中脱颖而出,每个人表达出来的词语全部淹没在声浪中,形成了某种巨大而模糊的响动。
没有看到预想中的情况,白藜先是松了一口气,浮在身边的水刃无人操控,化成了几团水球砸在地上,带着洞壁上的尘土,激的四处飞溅。
下方的情况虽然混乱,但至少每个人看起来都好好的。
她爬上了山洞,扯了一个曾经说过两句话的兽人过来,询问对方是怎么回事。
对方张嘴说了些什么,声音并不小,但依旧淹没在了大厅的声浪里。
白藜实在是受不了这种情况,撒开扯住对方身上兽皮的手,转身爬上了部落的祭台。
祭台上放有骨哨,白藜摸了她印象中声音最尖锐的一只放在嘴边吹了起来。
尖锐刺耳的哨声滑进音浪,勉强激起了点水花,但依旧拉不回所有人的注意。
她开始感到有些头疼了。
实在是没有别的办法,白藜放下了骨哨,在山洞顶聚了一大团水出来,在部落内部进行了一次小范围的降雨。
一滴滴冰凉的水珠从天而降砸在脸上,终于吸引住了所有人的注意力,勉强把情况控制了下来。
眼见这种混乱的情况终于结束,大家都把目光投向了自己,白藜清了清嗓子冲下面喊道:“怎么回事?大早上的,这是在吵什么呢?”
下方嗡的一声又炸起了一片声浪,每个人都各说各的,合到一起依然是什么也听不清。
场面又重新混乱起来,白藜没办法,拿了骨哨连吹了好几声希望能控制住局面。
好在这回大家的注意力都在她的身上,几声哨响过后,部落又重新归回了平静。
“你。”白藜又指了一个离祭台最近的人,“你来说一下发生了什么,两位巫医和首领呢?他们怎么不在?”
被选中的那个人脸色不是很好看,事实上自白藜下来以后就注意到了,在场的所有人脸色都不好看。
这种不好看明显并不源自于生病或虚弱,看起来似乎是那种被吓到的脸色苍白,白藜实在想不通有什么东西能把他们吓成这样。
被她点中的那个人是个中年女性,她连续咽了好几口吐沫才定住了神,语序有些混乱的回答道:“是虫子!好多虫子!我们身体里的,它们爬出来,搅在一起!
两位巫医带着首领准备祭祀神明……”
她还想说些什么,但组织了半天语言什么都能没说出来,白藜只能无奈的冲她摆了摆手,示意她先不要说了。
这个动作以前在部落里没有任何特殊的含义,但白藜来了以后这些肢体语言逐渐被部落接受,到现在大家都开始应用,并且习惯了这些肢体动作的含义。
对方退回人群后白藜下意识的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虽然说她一直很纠结怎么告诉大家关于打虫药的来龙去脉的问题,但那时候的顾虑主要是难以解释清虫子的来源、会带来的后果以及药物只专门针对某几种虫子这些事情。
她从来没想过大家会对于身体里有虫子这件事情反应这么大,毕竟吃了这么多年的野生动物,白藜不相信这些动物身体里没有虫子,她以为大家都见过,都能理解。
结果看现在的反应,完全不是那么回事儿啊。
情况失控的完全超出预想,她只觉得自己的太阳穴突突突的直跳。
问题不在于发生意外,而在于她至今都没能彻底弄清楚情况,更无从下手解决。
长长的吐出了一口气,白藜终于远远的从人群中看到了一个显眼的白色脑袋,那是雪。
她在祭台的石桌上撑了一下,一个空心跟斗从上面跳到人群中朝雪走去。
白藜知道,现在终于有一个能把事情说明白的人了。
花了许久和雪对了一下情况后她终于差不多弄清楚了现在的状况。
说来有些离谱,不过放在这个时代又好像不那么离谱了——这个时代的人完全没有寄生虫这个概念的。
以上的这句话听起来像句废话,但这段文字中的“寄生虫这个概念”的意思其实并不是指医学上的概念,而是指活着的生物身体中会有活着的虫子这个概念。
这个时代的人,或者往小里说,至少这个部落的人完全没有这方面的概念。
他们只知道尸体上面会生长虫子,而很恰巧,虫子种下的卵实在是太小了,肉眼不可见,他们就自然而然的认为生在腐肉里的虫子无根无源,是神明用来清理尸体的工具。
所以动物死后身体中立刻出现虫子在他们眼中不过是神明播撒下了它的清洁工。
这个顺序完全被颠倒过来了,不是虫子寄生在身体上,而是生物变成尸体以后身体里突然有个虫子。
所以在吃过药后,今天早上大家从身体中排出了虫子这件事给部落带来了相当的混乱。
该事件基本可以类比为被神明下达了死亡诅咒,所以两位巫医才带着部落首领火急火燎的跑去准备祭神的仪式。
这真是…更头痛了……
白藜不知道自己传达的信息能不能盖过部落里多年的认知让大家信服,但现在她能做的也只有大致科普讲述一下寄生虫的来源了。
当然,说起来这也并不是唯一的解决方法,更简单的她完全可以宣称她带回来的这种药物就是用来解除诅咒的药物。
这种说法好处多多,既方便简单,又因为她巫医的身份让人信服——毕竟巫医本身就是神明选中的人。
同时这种手段也可以提升她自己的地位。
听起来百利而无一害,可实质上如果按照这种做法行事的话却是在反复证实他们所信任的寄生虫清洁工论。
白藜不希望大家一直活得如此蒙昧,她希望大家能弄清楚寄生虫的缘由,更好更注意的防范这些虫子,保持一个更健康的身体。
坦白说如果她不是这个部落的巫医,而是处于一个外来的急需融入本世界的状态的话她不介意顺水推舟给自己争取一个更好的地位。
可她现在活的很好,大家愿意尊重她,她也开始对这个部落产生了新的归属感,到现在她希望每个人都能好好的,至少在可能的条件下更好一些。
所以白藜决定好好讲一堂课,来详细的解决一下这个问题——如果他们愿意相信的话。
这堂课当然还需要准备一下,她需要组织一下措辞,当然还要把巫医和首领找回来。
这件事她交给了人群中的花去做,这位猎手的靠谱程度在她心里近乎可以和雪媲美。
关于寄生虫方面的备课其实不需要准备太多,毕竟往深里讲大家估计也难以理解,简单说一下寄生虫的大致概念以及大家是怎么把这种东西吃进肚子里的就可以了。
在心里大概过一下自己要讲的东西就算准备完毕了。
等两位巫医被火扯着一路跑回来后白藜又重新爬回了祭台,上来的时候她手里还拖着半个小号藤筐,那是刚才他拜托雪帮她做的。
说是半个正是因为刚才她拜托雪帮忙把藤筐的底给砍了下去。
上宽下窄的藤筐去了底勉强能当个扩音喇叭用,虽然用着有些扎嘴,但条件摆在那里,有的用就不错了。
尽量用简单的语言解释了一下寄生虫相关的来龙去脉,以及各种相关注意事项以后白藜有些忐忑的发现下方是一片沉默。
大家看起来没有任何反应,看不出是否相信,不过好在也并没有什么过激的表现。
站在老巫医附近的人都把目光投掷向他,但他也只是无言地摇摇头。
白藜知道让大家接受这件事情是有障碍的,她也做好了争辩解释的准备,但这种堪称平淡的沉默却完全出乎了她的意料,让她反而开始紧张起来。
不过好在事情并没有往更坏的方向发展,虽然大家都没有尽信,却也没有谁出言质疑,大家半信半疑,沉默良久后开始小声的和周边的人窃窃私语起来。
他们之间聊了什么白藜不是太清楚,虽然现在她已经完全掌握了部落的语言,但依然生疏。
这种快速的小声的带着一些含糊的声音听在她耳朵里和乱码也差不多了。
总之在一连串的讨论过后,这群人居然自己说服了自己,开始表现出对于寄生虫这个概念的相信,让白藜大大的松了一口气。
不管怎么说,虽然过程十分波折但至少现在结束了,而且结局不错。
下了祭台白藜有安抚了一下两位巫医,这两位原始世界神职人员使群众中受惊最深的,到现在脸色都泛着青,明显被吓得不轻。
连说了好几句眼见两个人完全没有缓过来的架势,白藜也就没再多劝。
想要这两个人想开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上来了以后她也听了两句部落里的大家的说法。
这个时代吧,虽然也信神,但还是实用主义至上。
简单来说虽然平时大家对神明有着恐惧与信仰,但真到发生了事情的时候,比起没有真正站在眼前的神明,把更有逻辑和更有用的东西摆在他们面前他们会更愿意相信。
部落的群众们有着灵活的信仰,只要是好的,有用的,他们都愿意信。
他们对神明的信仰,一方面是多年传下来的精神寄托,另一方面则源自于部落的巫医,因为有这种真切降下来的神迹,所以大家才愿意交付信仰。
白藜说的不说有理有据吧——毕竟这个季节蛆虫什么的都死的差不多了,也没有办法举什么实例。
但至少逻辑通顺,她给大家吃的药也起了作用,表面听起来是像模像样的,所以大家也愿意去相信。
可对于两位巫医这种名义上的神的宠儿,多年以来对神明深信不疑,真正意义上的狂信徒来说,这个说法的冲击力就有些太大了。
一时转不过来也实属正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