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起伏不定的胸膛,以及高高昂起的头颅,足以证明此刻的嬴政心中的愤懑。
反观沙丘嬴政。
脸上依旧未有丝毫波动:“他之所言,确为正理。”
嬴政不可思议的抬起头来,望着眼前那位即将走至终结的自己,眼皮都是在轻轻的颤抖着。
而沙丘嬴政,只是轻轻的一声叹息:“曾经朕啊,亦是以为,以秦制,以朕之能……定能令天下臣服。”
“然而知道现在,大限将至,朕倒似乎是明白了……或许,是朕错了,大错特错!”
苍老的头颅低垂着,凌乱花白的发须映照着那数十年以来的沧桑。
他望向珠帘,仿佛要透过这,洞穿着遥遥万里的天下,语气低沉,喃喃自语:“然而此番,朕或许明白得太完了些……”
刹那。
便是一阵惊呼疯狂的嘶吼!
“不可能!这绝不可能!”
一向是不为外物所动的嬴政,终是失态了。
而导致他失态的,恰恰是他自己……
这位一统天下的始皇帝,是骄傲的。
正是那内心的骄傲,不允许到了最后,他自己都否定了他自己?
他已经做了的,准备要做的,未来还没有做的那些事情,都错了么?
“立郡县!而天下皆归朕之治下!以三公九卿之制,层层管理,以秦吏而治之天下!”
“朕还将统一文字!度、量、衡、车轨尺寸,皆一统也!”
“朕如何会错!?”
那一声声不甘的嘶吼。
落到了沙丘嬴政的耳畔。
已是风烛残年的始皇帝,只是将平淡的目光望向那个年轻的自己:“十一年前,朕亦是如此。”
“然你可知,当朕做此一切。不过数月,南郡苍梧,盗贼作乱,其县令调军平叛却败于贼人之手。而后,其部竟悉数而叛……”
“仅仅是此一年,关东故地,大小叛乱竟不下数十起,你可知这是何故?”
嬴政低头。
这是何故?
他又如何能不明白呢?
依旧是紧咬牙关:“六国初定,收拢天下民心,尚需时日。”
沙丘嬴政只是静静的低下头去:“尚需时日?”
“故而朕尽受六国之礼,设立博士之职,纳六国有识之士,参与廷议;决国策……欲以其人,而尽收六国之心。”
嬴政不语。
而老嬴政依旧是在一字一句的说着:“朕自以为,朕以礼待之,示之以诚;六国之士,当尽心为朕也。”
忽是大笑一声。
当老嬴政再一次的抬起头来,目光赤红:“然而朕,再错矣!”
“其后三年,朕至泰山欲行封禅之事。诸博士议各乘异,皆难施用。何也?不为朕也!”
摇了摇头,老嬴政冷笑:“及其后,朕上泰山,中阪而遇暴雨,休于大树下。诸儒生闻之,皆讥之。”
须臾。
但见得嬴政怒目而视,拍案而起:“欺人太甚!欺人太甚!”
仅仅是寥寥数语,感同身受的嬴政,便体会到了那份愤慨和憋屈。
以诚礼相待,却反受其害。
堂堂始皇,怎能受此大辱?
“诸博士儒生,皆可杀之,皆可……”
话说到一半。
嬴政突然是不说了,紧紧的攥着拳头,依旧望向老嬴政。
道理很简单。
杀了那些儒声当然是简单。
可杀了他们,事情便解决了吗?
似乎是有所感应,老嬴政抬头:“故此,朕自省,可是朕之错也?朕愈示之诚,其人可能臣服于朕?”
老嬴政笑着。
只是那笑容中,满是无奈和自嘲。
“于此后,朕巡游天下,一为宣德扬威,二为震慑关东宵小。”
“及后……”
停顿了些许。
“朕东游而至博浪沙,为盗贼所刺。到那时,朕方知,或许天下之人,并不乐为秦也……诸小群盗,蜇伏乡里,皆待起而反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