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第三十五章 启程(100%)(2 / 2)剖天首页

陈相并不明白陈德球的那句开头语“到底算不算是个幸事”是如何总结出的。26年前的那个雨夜,陈波的行为与自己经历过的几乎完全一致,连淹死在南桥河这一点也不例外。一个救下几万生命的功劳,轻易就被一辆卡车和几个没有造成任何伤亡氢气瓶抵消了,这怎么可能算作幸事?

更重要的是,陈德球的后半段故事里,一直缺少一个主角——他的贵虾。他始终刻意回避他最爱的贵虾,只在故事的末尾堪堪提起一嘴。这个被刻意忽略的主角一定是陈德球生命里最大的伤痛,不愿再提及的伤痛。

神经母细胞瘤即便放到当代,也是一个非常棘手的病症,贵虾一定没能熬过去。不论陈波还是贵虾,都是彻头彻尾的悲剧。

这无尽的沉默是被陈德球率先打破的,他抬手擦了一下未被沾湿的眼角,再放下手时,重新换回一副笑脸,“不说这些伤心事了,你的汤凉了,我赶紧再给你热热。一会儿我孩子该来接我下班了,说要为我庆祝退休。”

陈相没有把碗递给陈德球伸来的手,只惊喜地问:“贵虾还活着?”

陈德球笑着,但却摇了摇头,“贵虾死了,连手术都没等到就死了。他是睡觉的时候走的,走得很安稳,眼睛弯弯的像在笑。他去天上追气球了。”

“那你刚才说你孩子……”

陈相的话将将问出一半,眼前的景象就给出了答案。有一个穿白色碎花连衣裙的姑娘蹦蹦跳跳到陈德球身后,一把揽住陈德球的肩。这姑娘陈相再熟悉不过了,这是高梵。

“爸!我们今天去吃涮羊肉吧,是你最爱吃的,给你庆祝!”高梵兴高采烈地摇晃陈德球的肩膀,摇了一阵才发现坐在对面的人是陈相。

她扫了一眼陈相,换做一幅生气脸问陈德球,“你跟我们陈首席说什么伤心事了,让他脸色那么难看。今天是人家大喜的日子,你怎么能这样呢?”

陈德球讨好地冲高梵笑了笑,然后对陈相解释,“这是我女儿。贵虾走后第五年,有媒人给我介绍一个寡妇,说她克夫,刚把自己丈夫克死,正好我克妻,我俩组合在一起以毒攻毒,命气相衡,对双方都好,也省得祸害别人。”

“克什么克的,什么年代了还迷信这个。”高梵敲打陈德球的肩膀,嘟着嘴说,“那神婆还说我活不过3岁呢,可我今年都23了!”

陈德球讪笑着叹出一口气,“是是是,你说得对,神婆的话确实不能信。神婆说我不会再害人,可我还是把你妈给克死了。”

“真扫兴。”陈德球提起旧事,显然让高梵很不高兴,她数落陈德球一番后,立刻把话题岔开,岔到陈相身上,“首席恭喜你,终于离职成功了。太羡慕你了,什么时候我也能走啊。”

陈德球听后也提起一幅架子,“哎呦,搞得好像是谁不支持你走一样。我说我给你交违约金,你偏不让。你爸我可是想全力支持你的,可你不给我机会啊。”

高梵白了陈德球一眼,把脸仰向一边,“就你兜里的那几个子儿,留着自己养老吧。省得回头你看病没钱,我还得上街上卖艺挣去。”

两人一言一语的打趣中,天已经完全黑了。渐起的晚风丝毫不闷热,透过噼啪作响的塑料门帘,把珊瑚藤的香气送进来,送到早已沉醉在此番温馨之景的陈相的鼻腔里,没有像往常那样打断他的一切思绪,让他忍不住深呼吸。

眼前这对父女的关系是羡煞旁人的,但陈相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像是馥郁的花蕊里藏着一根刺,把一切美好都变得不完美。

高梵显然是不喜欢自己的专业的,她也肯定有无数次机会摆脱,在更年轻的时候,拥有更多可能的时候。也许,眼前的这位慈父,曾经也如赵栋梁一样武断专制,也因一己私欲扼杀过孩子的一切,直到最近才幡然醒悟,不再阻挠,甚至开始赎罪。和赵栋梁一样。

高梵似是看透了陈相的心思,抱胸撅嘴问陈德球,“你快跟我们首席说说,我是怎么选到这个专业的。”

陈德球不好意思地挠挠头,“高考填志愿的时候她征求我的意见,我就让她选了个能进到气象台里工作的专业。我没文化什么都不懂,就只知道你们单位里的人好,肯定不会欺负我姑娘。我耽误我姑娘了。”

“这份责任我跟我爸一人一半。”高梵冲陈相解释,神情格外认真,“我大学期间只知道傻呵呵地上课考试,快毕业才知道自己擅长什么。那时我刚刚对金钱有概念,知道自己家里是个什么情况,我没有试错的机会,只好先俯就于此。”

高梵说着把自己都逗乐了,笑着补充,“不过现在好了,我用一年时间尝试从零开始做自媒体,已经在靠视频播放激励攒违约金了。用不了多久,我也能跟你一样,离开这里,去追只属于自己的梦。”

高梵惯常的明媚笑脸此时在陈相眼中格外明亮,让他记起自己对着银行卡余额计算日期的日日夜夜,也记起无数次立在走廊尽头独自内耗时吹在脸上的冷风,更记起3天前的那个雨夜,她举着亮晶晶的手册立在自己面前的模样。

于是他开始摘掉眼前扭曲的眼镜重新审视有关这位美丽姑娘的一切,猛然发现她散发着治愈一切的美好。彻底斩断和赵栋梁之间的关系后,他才有机会发现,他的生活并不是处处蒙灰。

他收起先前努力消化信息时的木然与迷茫,笃定地望着高梵问,“你还差多少钱?”

高梵眼珠翻了翻,眼睛眨了眨,思考几秒后回答,“大概,5万。”

“这钱我给你出,现在就走吧。”陈相说完,迎着高梵逐渐瞪大的眼睛又补充一句,“我们一起。”

剩下的一切都顺理成章,被冷落的打印纸防潮袋最终还是用上了。当缺失四分之一圆满的上弦月用温柔的光为地上的景物勾勒出阴影时,气象台的下山路上,出现两个并排缓步的身影。一个怀抱毫不拥挤的纸箱,另一个肩扛满满登登的塑料袋。

迎面的夜空十分深邃,星星比月亮还要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