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第三十六章 那过去的事情(一)(2 / 2)剖天首页

丁小幺把帽子戴正,仰着下巴理直气壮,“不为什么,就是看你可疑。大太阳晒着不赶紧回家吹空调,非要在这齁热的地方瞎胡转悠,你图什么?”

陈相听后没有反驳,只默默跟着丁小幺走。和某个风雨夜里发生的一样,这位长得一点都不像好人的警官再一次让他无言以对。

两人无言地并排走,陈相撒谎自己从巷西的出口出去方便乘车,并且故意压慢脚速,好多拖延一些时间。不舍张望间,他的余光扫到了丁小幺胸前的警号,紧接着一股不安从心底升起。

丁小幺的胸前别了上下对齐的两串警号,根据记忆,下面那串是丁小幺自己的,上面那串是黄龙的。警号是独一无二并且跟随一名警官终身的,同一串警号出现在两个人身上,只有一种可能:一人因公牺牲后,他的孩子也成为一名警官,重启父辈的警号。

丁小幺继承了黄龙的警号,说明黄龙牺牲了。可天气评述里明明记录着26年前那次风暴潮中湛江市区只有一人遇难。很明显,那一个人就是陈波。难道是自己记忆有误?或者陈波的死另有隐情,陈波并没有被判定为在风暴潮中遇难,真正遇难的是黄龙?

还未被完全解开的疑团一下子变得更加凝重,于是陈相毫不掩饰地把疑问脱口而出,“黄龙在风暴潮中牺牲了?”

丁小幺一下子愣在原地,脸上的神情由慵懒换为惊异,眼里闪过一瞬间的哀伤,“你认识黄龙?”

陈相没有肯定也没有否定,他不知道该怎么解释自己与黄龙的关系——那令人刻骨铭心的一面之缘。但丁小幺并不是很在意,反而换上一幅惊喜的神情。

因一个能牵起无尽回忆的人名,两个陌生人的关系被瞬间拉近。丁小幺不再驱赶陈相,反而邀他到办事处坐坐。一个非常临时的办事处,坐落在集装箱房里,专门为拆迁建立的。

麻雀虽小五脏俱全,空调桌椅档案柜和床一个不落,丁小幺招呼陈相坐下休息,并为他端出一盘芒果。

覃斗蛋芒,青里透黄,果香浓郁。于婶生病后二横巷就没人卖芒果了,这香味闻得人眼睛发酸。

“吃吧,是洗好的。”丁小幺向陈相手里递一个,还给他一把小水果刀,“我对这东西过敏,没有口福。这是黄龙最喜欢吃的东西,一把年纪把血糖吃到八点几都不舍得停嘴。”

陈相没有接,只把心中的疑问问出第二遍,“黄龙到底是怎么回事?”

丁小幺渐渐把头垂下来,收回芒果和小刀,细细地削着皮,口中吐出陈相未曾知晓的故事。

“黄龙死了,但不是死在风暴潮里。

26年前,有个特别厉害的台风登陆这里,还带来无穷无尽的潮水。

那天我值夜班,睡得正香被黄龙一脚踹醒。他让我跟着其他同事一起去撤离群众,他不跟我一起,他要到赤坎河河道旁协助炸堤。

我一听就不乐意了,觉得他这是看不起我。他一个老胳膊老腿的人去到随时能淹死人的河边上淌水堆炸药,我一个年轻力壮的举个轻巧的小喇叭上大街上吆喝人。哪有这个道理嘛。

他就是看不起我,觉得我成不了事,宁愿自己拼上老命去凑个没用的人头也不让我有这么个干实事的机会。他是我师傅,快退休了还只是个二级警员,每天干点城管的活儿,什么都不教我,我其实更看不起他。

我跟他理论,他却威胁我说要让我滚回老家种地去。我一下子就怂了,我家里兄弟姊妹一共五个,省吃检用供我一个人上学,让我回去还不如让我淹死。

我从了他的命,一边上街上吆喝人躲家里,一边挂念炸堤这事。

那天炸堤的时间特别紧,一共给他们半个小时,半小时炸200米,根本就不可能完成。但好巧不巧西头有个要搬家的发电厂准备定向爆破拆除两个冷却塔,炸药运到厂里了,工人也来了好几拨,准备第二天施工。于是河堤和电厂通力协作,一边挖埋炸药的孔,一边组织个敢死队冒雨送炸药,生生把时间赶上了。

老黄是去埋药的。据说特别惊险,他们还在接线的时候,水就已经漫上堤,河下游的入海口凭空长出一座大山朝他们移过来,越移越近,吓得人腿脚发软。

按理说炸堤的时候人是要撤到50米之外的,但他们没有时间,起爆前一分钟才屁滚尿流往远跑。老黄跑得最慢,被气浪狠狠拍了一下,拍进刚泄出的水里。好在他水性够好,闷了一会儿也就挣扎出来了。

我见到他是在第三天,他唤我去他家给他送膏药。他本来就有风湿病,冷水里一泡,腰啊腿啊都彻底废了。

那天他特别神气,说这事他干完,一辈子都值了。他直挺挺躺在床上,一边疼得嗷嗷叫,一边跟我吹牛,别提有多气人。牛吹累了居然还支使我给去他削芒果,我嘴上答应,但撒丫子就跑。我才不给他削,他抢了我的功,还要用芒果折磨我。

之后的两天,我都没再见他,他也没再托人唤我。再后来,他邻居交给我一封信和一个存折,说他死了。

他是直挺挺硬在床上的,枕头边放着写好的信。信里他把我唤作儿子,说棺材本和房子都留给我,让我给他收尸,还让我烧芒果给他。

堆在灶台上的芒果已经发霉了。他临走都没吃上口芒果。”

丁小幺说完时,手里的芒果也刚好削完。金黄色的果肉,纤维很少,水光光的,像是高档的树熟果。他埋着头,啃得狼吞虎咽。

“死后才认的儿子,不算直系血亲。我没法继承老黄的警号,只能单纯要过来,自己给自己别衣服上。这是不规范的,但反正我就只干点城管的活儿,乡里乡亲的都没意见。”

丁小幺吃完,抬起头,嘴唇周围起了密密麻麻的红疹,肿成一片。他望着陈相,眼里没有悲伤,“老黄说,吃包子比吃刀吃枪吃汽油弹强,睡床板比睡车屁股睡草窝睡棺材强,跟着他除了享福其它什么都不用考虑。

我跟着他享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