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长明在已经升到正中的太阳底下的院子里站了一会儿，就上了楼。他每走一步，就数一阶楼梯，这间旅馆他还没得及好好观察过，普通的样式，一楼二楼的木制栏杆后面都有奇装异服的人走过，有的腰间配着大弯刀，亮闪闪的；楼梯共有二十一阶，此刻临近中午，有人来来往往在楼梯上走动，和身边的人述说着仿佛说不完的话，有唾沫星子飞出来，眉飞色舞的。

楚长明一一在他们之间穿梭过去，走到二楼楼层时，回头一望，正对着的大门里涌进来一团又一团的人，有人在屋外的木桩上系着骆驼的绳子，驼铃悠悠荡荡，骆驼嘴角嚼着草流着白色的唾沫。

最远方的尽头，没有看到凤兰的身影。

楚长明说不清心情是失落还是庆幸，他把目光放在别处，试图放空心绪，让表情变得自然而然，他虽然看不到自己此刻的表情，却能感觉到脸部是那么的紧绷，他想着自己此刻的表情应该很难看。他有些心不在焉地想，在上另外一层楼时不小心撞到几个人，他听到别人不愉快的咒斥才反应过来，但也只来得及回头看他们下楼的背影一眼，道歉之内的话还来不及说出口。

那些话要脱口而出，明明在脑海里放映起来是很简单的一件事，他想象着凤兰站在他的面前，想象着对方会用怎么样的眼神来看他，想象着听完那句话后，对方究竟会露出怎么样的神色。在他的想象里，他冷静而不留情地说出来的样子十分自然，换到现实中来，似乎那些要脱口而出的话，也不是那么困难的一件事。

楚长明慢慢地挪着步子朝那扇门走过去，那扇门虚掩着，他在门口忽地停下了脚步，他细细观察着门和门槛之间的距离，和记忆里自己离开时的距离相互对比，然而记忆越想越模糊，他想不出来究竟是不是被风吹开过门，还是是自己记错了。

那颗心脏在胸膛里砰砰直跳。

楚长明只在门口站了一会儿，脑子忽地有些乱，呼吸似乎也屏住了一些。他眼神左右乱看，希望找到一个陌生人能够询问几句有的没的，借助浪费时间的话语来平息此刻莫名其妙的紧张。

但他等了一会儿，这一层楼没有什么脚步声传来，没有人说话时声音变大。那些人在下一层喧闹着大笑说着话，就是不肯上来。

楚长明磨了会牙齿，不由自主地把脑子里先前模拟的画面重演一遍。

他看着眼前门的眼神放空，不断幻想着凤兰会说什么。

他的嘴唇无声地动弹。

”凤兰，我不和你一起走了。“

”哦。“在幻想中的那个凤兰先是错愕了一番，又笑了，”这样呀。好吧。“

说着，对方就潇洒地走了。

这一个幻想让他不住地莞尔，这么一笑，似乎心头上压着的一些东西也轻松起来，他终于伸出手，要去把那扇门推开。但手还没有摸到，那扇门就先他一步吱呀起来，从里面打开了。

凤兰从门后朝他微笑，伸手把他轻轻拉进来，一只手从广袖中伸出来，暖暖地握着楚长明有些冰冷的手指，把那几根手指放进掌心里，又去拿高挺的鼻子去蹭楚长明的脸颊，不由自主地流露出亲昵和依偎来，他在楚长明面前，松下了那种在外人面前端着的感觉，没有那么严肃，仿佛不是外面人口中所传颂的那个神，也不是什么凤家家主，只是一个在等爱人回来的普通的男人。

他亲切、温柔，知情识意，体贴大方，长睫毛下一双天空般深邃而湛蓝的眼睛潋滟着情意，在别人面前的凤兰，温柔之下是严肃，而在楚长明面前的凤兰，温柔之下，除了温柔，还是温柔。那份温柔来源于一份爱情，这份情感让他能够毫无保留地把他所拥有的一切都给楚长明。

楚长明被凤兰的亲昵动作弄得有些愣，他的表情有些异样，但凤兰似乎没发现这一点，也不关心他究竟去了哪里的模样。那本来在脑海里自顾自排练的好几次的话忽地就堵在喉咙里，他不禁说不出来那句话，就连别的话都说不出来。他被凤兰带着在一把椅子上坐下，跟着对方的动作，被对方倒茶放在手上，显出了几分尴尬的拘谨。

楚长明摸着茶杯，若无其事的模样，去观察凤兰的神色，对方没发现不对劲的样子让他松了口气，但问题又来了——该怎么开口呢？

他犹豫又纠结起来。

”我发现了一家商行要走了。出发时间就在今天下午。你有什么要收拾的吗？“

”……没。“

凤兰推开旁边的小窗，朝外面看了一眼，忽地在一片静谧里开口说道：”我今天又去看那个老妇人了。我听到她说……“

楚长明神色绷紧了些，他率先在脑海里替凤兰把接下来的话补充完全——说有人在找我！对不对？！——楚长明准备好了，等对方这么说了之后，他立马就脱口而出”那个人就是紫衣人我今天去见紫衣人了我决定不和你一起走了“。

”……你怎么没有跟着一起来。“凤兰一手搭在窗子口上，匀称如玉的手指指甲修剪得整齐圆润，风小小地扬着他头发的弧度，他看向窗外阳光的蓝色眼睛在那一刻像是一颗双色宝石，白色的衣袍肩头黑色长发披落。他看着窗外广阔的天地，欣赏着那外面的美景，转过头来看楚长明时，却没有半点对窗外的留恋。

”……是……是吗。“楚长明托着下巴，避过凤兰的眼神，越过对方，看着窗外，然而他什么都没有看进眼里，眼角的余光里伫立着凤兰逆光的剪影，他试图凭借这一点视线去不着痕迹地看到对方的表情，却什么都看不见，只能听到对方的声音，带着轻松的笑意。

他还什么都没有发觉吗？

楚长明搭放在桌面上的手指掐了一下掌心，动作幅度有些大，于是他不着痕迹地松开手指，去用指尖敲着桌面，发出来的几声短暂的声响却让他心烦意乱。他便立刻住了手。这时他似乎察觉到了凤兰的目光，让他心中惴惴，惊疑不定地想是不是被发现了什么？刚才还有些失望对方没有发觉，一等到如今要被对方发觉的关头，他的心，毫无征兆地生出慌乱来。

楚长明突然有些生气起来，他被这些乱七八糟的情绪烦得要死，当即就想直接一拍桌子直接什么都不管了脱口而出！

不就一句话！

不就一句话的事情！

你到底在搞什么？！

可是一对上凤兰从始至终毫无变化的目光，楚长明微微张开的嘴唇又紧紧地闭上了。他安慰着自己，现在不是时间。没到时候。不行。再等一下。必须等一下。

……至少，现在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