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第304章 反骨(2 / 2)老子生前是个体面人首页

“他打死的人是户部侍郎的侄孙冯霄,去岁考上了秀才,冯侍郎打算把他接到上京读书。在赶往上京的途中,冯霄与周世乡因茶楼一歌女起了口角,两方互殴,杂乱之中不知谁推了一把,令冯霄触柱而亡。”

“不知被谁推了一把?”楚赦之重复一遍,品出一些微妙的违和感。

楚赦之许久不做捕快,但大部分基层衙门审理斗讼案时看人下菜碟的龌龊手段,他心里一清二楚。像周世乡和冯霄这种双方背后都有权有势的公子哥儿犯事,很少有闹出人命后由本人承担罪责的。若是周世乡亲自下手,在斗殴中过于激愤将人失手杀死,那确实很难脱罪,可“杂乱中不知被谁推了一把”算什么?首先,推人者难以确定,其次,冯霄死因是推搡触柱而不是斗殴导致的重伤,审理者将其定为“耳目所不及,思虑所不至”的过失杀的可能性远大于需要判处绞刑的“斗杀”,而过失杀人允许以铜赎罪,周世乡本人连层油皮都不会破,怎么会严重到需要他父亲火急火燎地致仕带着他回婺城“装死”?

解铤解释道:“这个说法是最早的旁观者给出的证词,也是我认为可信程度最高的说法。一开始无人知晓冯霄和户部侍郎还有这层关系,只以为是在外地游玩的学子,周家连赎金都准备好了,可后来消息传到冯家,冯家父母大恸,势要追究到底,让周世乡偿命,写了诉状层层上告鸣冤,最后挪交充州知府重审此案。”

“再审之时,那名歌女和周家的一个家丁改了口,”解铤的描述解开了楚赦之的疑惑:“歌女说亲眼看到了周世乡伸手推搡冯霄,但一审时碍于周家胁迫不敢说实话,改口的家丁告发周家收买证人,贿赂一审主司,佐证了歌女说的是‘实情’。”

巧娘全程皱眉不语,此时才开口:“就没有其他证人了吗?”

解铤面露苦涩:“有是有,但是……周家和冯家各显神通,凡是当时在场的旁观者都被反复问询,问着问着,原本确定的事变得不确定,原本没看清的东西反而似是而非起来。充州知府夹在其中烦不胜烦,将之报为疑案,奏请上京派遣三司使再审,折子还没来得及送,在充州知府保护下的两位重要人证一自缢一跳井,至此,内卫这边和充州知府的判断一致——再查无益。”

楚赦之下意识想要去摸鼻子,肩膀一痛,这才想起自己现在右手胳膊动不了:“那位周员外,怕是在人证死去的当晚就已经意识到这场祸事并不是冲着周世乡来的吧。”

“没错,”解铤点头:“充州知府最后判决周世乡犯斗杀之罪,周延寿打通各方关系,买了个容貌相似的死囚,做成周世乡犯事后自缢的假象,然后迅速致仕,这边带着儿子和最要紧的班底跑来婺城,那边着心腹前往上京,寻求破局之法。”

“周家若在上京有关系,早在周世乡的罪没定下时就该用了,何至于等这么久,”一切滞涩的关节都被打通,巧娘茅塞顿开:“他点的是《珠帘寨》,怪不得他要点珠帘寨!有人在上京守株待兔,等得就是周延寿的人,他要借周延寿之口把师威劝到上京去!”

顺着巧娘的思路想下去,解铤一时毛骨悚然:“师威和忠信侯府多年不联系,但有脱不开的关系,现任忠信侯的姐姐是宁王殿下侧妃;师威曾是水师教头,陛下想要大规模操练海军,人手紧缺,此时塞人时机正好,宁王不可能不动心……所以周延寿是要借着珠帘寨的典故说和,最好能够说服师威立刻上京。而如果宁王殿下要人,必不会让师威一个人光秃秃地去京城,那不是他的作风。可是,就算宁王殿下真的派了费柟过来,也不可能只派他一个人啊?”

楚赦之此刻的眉头皱得能夹死一只苍蝇:“如果在下没有理解错的话,巧娘你原本得到的行动计划里,除了翟汜之外的其他三人都会出现,然而实际上,直到你成功脱身,那里也只有师威一人?”

得到巧娘的肯定,楚赦之又道:“真正的费柟假扮成道人模样,今晚一直待在我之前所在的那艘船上,那么设局抓你的源鹿道人应该就在现场,只是扮成了其他人的样子潜伏在宾客中。”

巧娘目光中有深深的沉郁。加入内卫后,她自以为已经从网中之鱼变为织网之人,然而终是她管中窥豹,自视甚高。洛相在时,她被允许参与编织属于洛书赟的天罗地网,可洛书赟死了,她又变成了别人想要捕捉的猎物。从冯霄之死到周家父子携师威来到婺城,官盐沉船案主从犯齐聚长青湖,自己的直属上司梧一的背叛和隐瞒……如果现在还看不出其中一环扣一环的谋算,她也白做了这么久的内卫。好一个草蛇伏灰,绵延千里,这场无休无止,波澜诡谲的政治斗争中,洛相输了,她也输了。

不过,她的运气比洛书赟要好的多,因为输掉的洛相已经死了,她却还活着。只要活着……她就有翻盘的希望!

旁人看不见的角度里,野心的火焰在她瞳孔中熊熊燃烧,仿佛要将整个世界都吞噬殆尽。那炽热的目光如同燃烧的火焰,带着无尽的欲望和决心。巧娘知道,自己从来都不是一个讨喜的下属,她不安于室,一身反骨,活在这世上的二十多年里,对旁人的感激之情是有的,但她心里从无对什么人的绝对忠心——抱歉,她天生不爱当奴才。

但同时,她丝毫不介意他人对自己的利用,只要她能借着那人的利用爬的更高!她不怕被人利用至死,却唯独害怕回到曾经那个弱小的,只能被动承受,连反抗都不知道往哪里使力的自己,为此,她甘愿付出一切。在这一点上,她和毕罗衣何其相似,但她又比毕罗衣想要的多一点——她渴望自己能爬到高处,让更多人看见她,让他们看看身为贱民的她、倒反天罡的她、“大逆不道”的她,在这条号称不容女子通过的道路上,能走多远!

“把你骗到这里,是我对不起你,”巧娘对解铤说:“离开客满宅时事态紧急,除了如何逃命,净月没有给我任何指示,可我不甘心——我不甘心被算计后只能仓皇而逃,我想扳回一城。”

“这场地动是许多人的劫难,但对我来说,却上天相助。我有自信,没人会比从小生活在这里渔民更擅长在水患中行动,我想趁着他们的行动被天灾打乱之际找到关键证据,抄了他们的底,你们愿不愿意……信我一次?”

楚赦之深深地看了巧娘一眼,没有犹豫:“我信你。”

巧娘微愣,她开口前在心里打好草稿,认为自己可以靠功劳说服身为内卫的解铤配合,但对于楚赦之这个人……她不知道自己有什么可以打动他的。

“你在这里,就说明他对你是有信心的,”楚赦之口中的“他”是谁不言而喻:“他信你,我就信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