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不再谈论那些会令人沉郁下来的话题了,桑夏也似乎接受了他的答案,他们坐在一起,喝完了半壶蜂蜜酒,技艺高绝的匠人打造敬献给教皇宫的金壶和金杯精美绝伦,小巧的金杯只有拇指大小,半壶酒也只够他们两人轮流喝上三轮。
遮蔽着这一处隐秘看台的帷幔被掀开,一个披着白金长袍的年轻人走进来,金发碧眼的青年样貌只能算得上端正,嘴角永远弯着,天然带着温柔和蔼的气质。
他走到桌边,提起金壶晃了一下,无奈地叹气:“老师,您又让露莎给您偷酒了,莱斯赫特大人已经为此责备厨房好几次了。”
教皇睁大了眼睛,双手乖巧地放在膝上,语气无辜:“可是我总不能给桑夏喝牛奶?”
桑夏立刻反驳:“我可没有拒绝过这个选项!加西亚,你是该好好管管他了,有的人老了之后就是爱胡说八道。”
整个叙拉古,能这样肆无忌惮地开教皇玩笑的也只有这位女王陛下了,加西亚当然也听出来了这是玩笑话,可他还是温柔地维护着自己的老师:“是我没有事先提醒厨房准备合适的饮品,下次我会记住的。”
这话一出,连桑夏都沉默了片刻,过了一会儿,她问拉斐尔:“你究竟是从哪里找到这么……可爱的孩子的?”
她伸手比划了两下,无法将内心的感慨表达出来,只能用眼神表示羡慕。
加西亚笑了一下:“感谢您的赞扬,但我能成为今天的我,完全是因为老师的教导。”
拉斐尔没有说话,他眼神里有点不赞同,可是加西亚与他对视——这样的对视在过去十几年里出现了无数次,年少的学生总是乖巧地听从老师的教育,唯独在这一点上,他从不让步。
加西亚是拉斐尔从下城区收养的孤儿,成为教皇的学生看起来很风光,但背后的艰辛不是常人所能想象的,他将面临更多的怀疑、考验、诱惑、审视,拉斐尔的光辉如此耀眼,以至于没有人能接受一个贫贱的孤儿将会继承他的一切。
而加西亚还是站在了这里,这就证明了他的天赋和能力有多么出类拔萃。
“您赐予了我名字,我向您献上我的忠诚,这本来就是理所应当的。”加西亚认真地说。
拉斐尔将自己原来的姓氏赠送给了他,加西亚珍惜这个名字就如同饥饿的穷人捧着自己唯一的面包,尽管拉斐尔无数次地强调过,不希望他用这样的“恩情”束缚自己。
拉斐尔转移了话题,他的这个学生哪里都好,就是在某些时候过分顽固了一点:“晚宴筹备好了吗?”
加西亚弯下腰蹲在拉斐尔的靠椅边,仰着脸看自己的老师,这种全然将一切主动权交付出去的动作让他像一只温顺的贴近主人的长毛犬,哪怕没有看见他的脸,也能在脑海里勾勒出一双充满信任的湿漉漉绿眼睛。
“是的,老师,一切都已经准备好了。”
拉斐尔伸出手摸了摸他的头发,这个年轻人的发质蓬松柔软,从指缝间像金子一样流淌而出:“这是你第一次独自筹备这样的活动……不要害怕,就算犯错了也没关系。”
加西亚看着他,固执地说:“不,我不会犯错的……我会给您一个完美的诞辰庆贺。”
拉斐尔有点无奈地笑了一下,轻轻拍了拍加西亚的头顶:“好吧,那我就期待着了。”
两个老人被加西亚强制地安排人送去宴前的短暂休息,拉斐尔穿过林荫下的长廊,长廊上攀爬着丰茂的藤蔓植物,紫藤花的花串沉甸甸地挂下来,斑驳的光点随着风一晃一晃,拉斐尔站在架子下面,眯着眼睛看了一会儿,有些模糊的视野里只有一团团明亮的绿和雾气一样的紫交织在一起。
“拉法?”
能这样称呼教皇名讳的人已经不多了,拉斐尔没有回头,带着点抱怨的语气说:“我想我还没有糊涂到需要有人时时刻刻盯着……”
“是的,当然,”来人走到拉斐尔身边,和他并立,拉斐尔自然地伸出手让他搀扶——这是数不尽的时间积淀下来的习惯,“是我想见你,请伟大的圣西斯廷一世满足我这个凡人一点不得体的请求吧。”
拉斐尔瞪了他两秒,两个人同时笑起来。
“好吧,我宽恕。”
经常用在庄严肃穆的大祷告场合的教皇发言被他这么一本正经地说出来,就带了点温柔的亲昵。
笑着笑着,拉斐尔的视线就定在了来人身上,迎着阳光,他需要眯着眼睛才能看清楚那张脸,尽管他是亲眼看着这个男人从英俊无俦缓慢地衰老成现在这副样子的,但他仿佛还是头一回见到他,将他与记忆里那个意气风发的骑士长一对比,拉斐尔心里升起了一股对于时间的不可思议。
莱斯赫特温和地任由他打量,昔日倾倒多少贵妇人的俊美骑士长当然也被公平地赋予了白发和皱纹,但他身上依旧带着属于骑士的影子,脊背笔挺,身型挺拔,被遮挡在宽松衣物下的身躯并非只有干枯的皮肉,至少他的身体还能撑得起圣殿骑士团的制服——尽管他也很多年没有穿那套衣服了。
拉斐尔咕哝了一句:“你看起来也老得有点不像话了,骑在马上的时候还会有淑女给你献花吗?”
莱斯赫特开始笑,他并不在乎拉斐尔这句话究竟是什么意思,只是习惯性地宽容附和:“淑女们的目光都在年轻的帅小伙子身上呢,我早就已经老得上不去马了,而且我比你年纪大,当圣主还眷顾着你、替你拖延凋零时间的时候,我就已经有白头发和皱纹啦。”
“那她们可真是没有眼福,谁都知道骑在马上的莱斯赫特阁下是翡冷翠的招牌风景——很多人都愿意为了看你一眼花上半个银币。”
拉斐尔语气里还真的有了货真价实的惋惜。
莱斯赫特早就适应了他的调侃,倒也没有什么大的反应,扶着拉斐尔慢悠悠地往前走,虽然他的年纪比拉斐尔大,可拉斐尔年幼时吃了太多的苦头,早年的经历掏空了他的身体,无论之后如何弥补,那些珍贵的药材都还是从他破了个洞的身体里源源不断地流失出去,事实上,拉斐尔能够安稳地活到七十岁,对医生们而言已经是一个了不起的奇迹。
他们悠闲缓慢地从花廊走上内庭,半封闭式的走廊尽头就是拉斐尔的卧室,莱斯赫特脑子里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刚才似乎有什么不对劲——
他停下了脚步,表情开始变得严肃起来:“等一下——你说半个银币——”
骑士长逐渐露出了不可置信的表情:“我说那几年为什么突然给我安排了从教皇宫到中央大街的巡逻,还总是在下午——你该不会真的收钱了吧?!”
拉斐尔“啊”了一声,脸上闪过一丝懊恼,试图解释:“其实也没有收很多……”
“所以是真的收了?!”莱斯赫特好像当头一个晴天霹雳,“所以那些试图往我的靴子里塞钱的姑娘……”
“嗯?往你靴子里塞钱?”拉斐尔听见了以前没听过的东西,“塞了多少?”
不,等一下,重点是这个吗?重点难道不是教皇秘密地把圣殿骑士团的团长骗出去当旅游景点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