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殷渔应了一声,再无旁话。
半夜下起了瓢泼大雨,来前儿毫无征兆,雨点细细密密扎入地面,比飘雪时还要冷。
亭子里酒气熏天,拐角长廊一道清瘦身影披着雪白毛领披肩,一手提着灯,另一只手里抱着两件厚袍子,步履匆匆往花园亭中赶。
“嗝~没事儿!”卷毛男子搂着一旁掩面哭泣的长发黑袍男子不停颤抖的肩膀,大手一挥,打出一个酒嗝,透过那吵人的雨声高声安慰道,
“哭出来,哭出来就对了,明日一早,我带上先生,咱们便出发,大哥不会叫你孤单太久,一定把你那小笃笃给你找回来......”
“......谢谢。”温和声音带着呜咽,从掩面黑袍男子手指缝里钻出。
刚踏入亭子听见一切的谢意:“......”
宿野和阿蟒此时才回了于府,听到花园有动静急忙赶来,帮着谢意将两人厚袍穿好,送回了各自屋内。
第二日一早,谢意轻手轻脚下了榻,将被子掖好,没吵醒那熟睡蛇妖。
刚出了屋门,便见宿野急急赶来。
“公子,主子不见了。”
谢意蹙眉,疾步赶到于淮舟屋内,便见榻上整整齐齐,宿野将枕上留书交给谢意。
‘诺布我带走了,你们先回院中,不必追,不必跟,会寄信回,顾好自己。’
谢意与宿野对视一眼,后者摇了摇头。
今日又飘了雪,寒风卷着雪花掠过于府门前,于大少爷逝世之事并未声张。
只是一纸薄薄的书信,倒叫同在京城的游槐红泪偷垂。
约摸着过了七七,一夜间山间梅花在寒风中吐了苞,饱满花苞孕育成熟,就等待近春的绽放。
“咱们一处一处寻么?阿爸。”一个还带着些沙哑幼稚的声音问道。
“只用瞧那些积德福报之家。”一个温和声音耐心的答。
于淮舟一生积德行善,飞花阁中收留的人如今的安定生活,养济院以及景湖镇周围那几个荒村的欣欣向荣,都少不了他的出手帮衬。
他的好笃笃,定是会生在一个福报之家。
景湖镇码头商船出航归航往来不停,黎明黄昏昼夜交替,偏院里花开花败数十余次不止,九里香长成了一大株,香气直往院外钻去。
凉秋过后,气温一夜之间骤降,今日有日光。
蒋霁将主卧内自己和谢意的厚衣服从箱子里翻出,拿到二楼露台上晒太阳,等将几件衣服挂好,看向了客卧。
吱呀~
客房衣柜被打开,蒋霁将其中衣服一股脑儿抱出。
今日送去飞花阁洗洗,再晒晒,自己做完了,先生便不必忧心了。
且他们说不定就快回来了呢?
都已经十四年有余了。
“小鸟儿,到这儿来!”
少年的声音清脆悦耳,从一个镂空雕花红木窗旁传来。
树上的黑百灵偏了偏头,豆大的黑眸将趴在窗上双手撑着自己小下巴的少年吞入其中,少年面上一双狐狸眼弯弯,眸中亮晶晶的。
花了十四年,诺布嗅到魂息,定了方位,殷渔早在一年之前守在了这个少年身边。
“到这儿来!”少年又招了招手,忽然弯着眸兴奋道,“哇,飞啦!”
黑百灵展翅,迎着大树枝叶缝隙间散落的日光,朝着眉眼弯弯的少年飞去。
“笃笃!”身后一带着惊恐的妇人喊叫,一个眉眼与少年有几分相像的貌美妇人提着裙子来到窗边,一双上挑的狐狸眸中警惕盯着那黑百灵,小心地将少年从窗边拉开。
“娘。”少年轻蹙了眉,“都说了它不会伤害我的,这一年它日日跟着我,乖巧极了。”
“那也不成,若是不小心弄伤了呢?”妇人将少年轻轻拉到铜镜前,又从一旁取出一个宽方盒,“你啊你啊,今日便该束发了,还这般贪玩。爹爹和娘亲今日出门给你挑了几个束发簪,咱们笃笃瞧瞧看。”
盒盖打开,少年便垂眸仔细瞧,妇人瞧着身前自己这认真大儿子,眸中全是慈爱。
为什么唤他‘笃笃’呢?
这少年才出生时便白白胖胖,可爱极了,等到满了周岁,只要有人一用指节敲击桌面发出‘笃笃’响动,这小儿便弯着眸拍着巴掌大笑,于是便以这敲击桌面之声为他作了昵称。
“那便这根吧。”少年举起一根银制展翅鹰隼簪,这鹰隼双翅上的羽毛雕得根根分明,他将这簪子递给妇人,“这根漂亮!”
妇人愈接,少年松了手,发簪顺着袖袍滑落到地面上,发出两声清脆声响。
少年俯身低头去捡,抬头时一个不注意,‘咚’的一声撞在了木质梳妆台面下方。
“哎哟。”妇人连忙伸手,替少年揉着后脑,好像痛在她身上似的,“痛不痛啊,娘给揉揉,怎么这么不小心呢?”
痛是痛,这一撞,撞得少年脑中昏昏沉沉,眼前也发花,妇人瞧他不对劲,连忙将人扶着坐下。
“哎哟,怎么还哭啦。”妇人心疼,用自己带着淡香的帕子给少年擦着泪,“痛的厉害,娘去叫府医来瞧瞧?”
可是少年却直勾勾盯着前方,一动不动,一双狐狸眼哭得发红,泪珠大滴大滴从眼眶中砸落。
“哥哥......”少年好看的墨眉下撇,哭得有些喘不上气。
“啊?”妇人眸中惊恐,自己家就这么一个大儿子,哪来的少年口中的‘哥哥’啊,“是不是撞傻了?”
窗外那只黑百灵不请自来,飞到铜镜前梳妆台面上立住,歪着脑袋朝那泣不成声的少年瞧。
一见黑百灵,少年哇的一声便哭了出来,双手紧紧捉住黑百灵身子,险些没把这鸟勒死。
不好从河岸县拐人,便将他们一家都挪到景湖镇去,明黄卷轴从京城里来,余大人一家收拾好行李,举家搬迁赴任,急急往东边景湖镇去。
升官儿!赐宅!清闲官儿!谁不高兴?
且新皇当真是圣明,还在清河镇那通河客栈前,派了好几艘大船前来接应。
“我如今叫余泊昼。”
商船在大河面上轻轻晃动,船舱内,少年靠在黑袍长发男子怀中,手中捋着男子一缕长发仔细嗅闻,闻到一股熟悉的药沉香气,“你和意哥儿倒是真有办法,将原本的身子给我一块儿弄来了。”
“又叫咱们笃笃久等。”杏眸与小狐狸眼对视,殷渔声音温柔,抬手揉了揉少年后脑,“还痛么?”
“这都几日了?早就不痛了!”少年嘿嘿一笑,抬脸便在殷渔下颌落下脆生生的一个吻,“且我没有久等啊,咱们不是说好了么?”
“什么?”杏眸中疑惑,殷渔不解,轻声追问。
“我去那碧落的路上,遇到个老头儿啊。”少年见殷渔疑惑,面上一怔,眨了眨狐狸眼,“他告诉笃笃,哥哥会在我束发之年来见我,便将我记忆推后十五年,不是你们说好的吗?”
“哼。”殷渔闻言哭笑不得,将怀中少年身子扶稳,换了个话题,“小九和那蒋霁一年叫宿野送十来次信,如今你回镇上,他可是要高兴坏了。”
宿野送的信也好玩,若是小九写来的,定是有‘切莫心急、定会寻到、注意身体......’之类的关怀之话,满满一篇。
可若是小九出门收妖,便是那学着小九字迹的蠢蛇写信来。
若是蠢蛇写信来,那便次次只有一句话:‘顾好自己,早些找到,早回。’
商船在黎明驶入景湖镇,余大人和夫人忙着布置新家,如今的余少爷便跟着殷渔先回了趟院中。
“......”开门的宿野乌隼面具下的星眸都要直了,“于,于少爷?!”
这边话音刚落,少年狐狸眸才一弯,主卧便传来杂乱响动,接着房门被推开。
“淮舟!”柳叶眼中惊喜,穿着寝衣那道士几乎是光脚飞身而下,来到青石小径前奔了几步,将门前少年拥入怀中。
跟在身后提着道士木屐的蛇妖见状急得在原地踏了两步,干脆将抱着少爷的道士拢入怀中。
阿蟒从厨房探出身子,手上还捏着包子皮,殷渔带着诺布进了院,谢意放开于淮舟,又将诺布抱起。
“正好。”宿野亦是高兴,“主子和于少爷饿不饿?今日朝食咱们吃玉黍鸡肉包子配奶羹!”
几人说说笑笑,便往院内走,殷渔二人入了客卧,客卧被打理得整洁,连柜子里的衣服都有日光的味道。
回家了。
“这些衣服如今我都穿不得。”小少爷站在柜门前一件一件翻看,“先收起来,把柜子腾出来,往后慢慢将我如今的衣服填进来。”
“笃笃要回院中住?”殷渔站在榻边给小少爷倒水,闻言偏头看他,“怕是加冠之前,你爹娘都不会许的。”
“什么意思!”小狐狸眼一眯,这小少爷转身叉腰盯着殷渔,“你不想我回来住么?!”
叩、叩、叩
院门又被有节奏的敲响,诺布跟着宿野学包包子,宿野走出厨房,他便也跟着去。
吱呀~
院门被打开,两个一高一矮的生面孔,长得有些相似的男孩儿站在门前,浑身脏污,怯生生的。
其中高一些的那个男孩儿将矮一些的男孩儿护在身后,抬眸看向宿野:“您好,请问飞花阁还招人吗?”
“啊?”宿野莫名觉着这护短的场面眼熟,打量了两个男孩儿一眼,“你们这是,要投奔飞花阁?”
“嗯,我跟弟弟。”高一些的男孩儿鼓足了勇气,“方才去那阁中,有个佝偻着身子的管事叫我们来这儿问问。”
见宿野不说话,这男孩急忙又道:“我跟弟弟相依为命,听说飞花阁阁主心善,常收留无家可归之人,便想要来此处问问看。我们走了很远的路,什么苦都能吃的!”
宿野闻言垂眸,瞧了那兄弟俩没有鞋底还带了些血和土迹的脏鞋一眼,还未回应,那高个子男孩儿便要带着弟弟跪下,宿野连忙出门伸手去扶。
宿野一动,诺布便从单开的门隙间将门外两人收入眼中。
“好啊!”
诺布高兴地直拍手,将手中才捏好的包子拍的扁扁的,手上沾染的白面四散而去,咯咯直笑:“齐啦!齐啦!九叔叔和五叔叔也回来啦!”
宿野回眸瞧了诺布一眼,又看向手中扶稳的两个小子,星眸长睫颤动两下。
......
这是缘未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