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瑞作为外来客,到了温家族地后,一直住在土楼内圈的客舍里,他也自觉,不曾乱走,作为武当高徒,方瑞自然是知道赊刀人,也知道温家,不过方瑞并没有温家打过交道而已。
一大早的,一个小少年跑来敲他的门,用着带了口音的官话告诉他,贺境心已经在土楼外面等着他,他们要回去了。
方瑞在这里老实待了几日,感觉浑身骨头都要变懒了,此时听小少年这么说,顿时一个鲤鱼打挺蹦跶起来,抓起放在一边的佩剑就跟着小少年往外走。
温家土楼前,他们来时的那驾马车已经等在那里了,马儿看起来精神不错,显然这几天有被好好照顾。
温族长身边站着温秀,目送着贺境心上了马车,窗户里透出来一只手,朝着他们挥了挥,方瑞赶着马车,缓缓地沿着平整的小路往前走去。
“她和温觅很像,但她和温觅不一样。”温秀轻声说。
温族长目光追着马车看过去,但看的仔细些就会发现,与其说温族长在看着那辆越走越远的马车,不如说他透过了那辆远去的马车,看到了曾经的一次又一次离别。
“您说,温觅有后悔过吗?”温秀回头看向温族长,“她明明那么想成为赊刀人,最后却去做了一个普通人。”
温族长仍然看着远方,“无论是普通人还是赊刀人,只要是心之所向,大概就是谈不上后悔的吧。况且,对她来说,可能成为一个普通人是比成为赊刀人,更难做到的一件事。 ”
伪装一时很容易,难得是十年如一日。
那孩子,直到最后,都不曾让自己的女儿知道她真正的样子。
*
马车一路行到了山谷入口处,水位比来的那一日上升了一些,进来的那条路浅浅的淹没在了水中,方瑞赶着马车,马儿四蹄踩入水中,溅起清澈的水花,一路朝前蔓延而去,从后面看,马车行走的那一路,水波荡漾,马车倒映在水中,碎成道道虚影。
贺境心透过马车边上的窗户往外看,鸟儿成群结队的掠过,天空蓝的像是假的一般,天与水交接在一起,叫人险些模糊了天水界限,置身其中,仿若游离红尘之外。
方瑞一只脚踩在车辕上,嘴里叼着一根不知道从哪里拔来的草,“托大人的福,有幸得见此景。”
饶是方瑞走过很多地方,看到过很多不同的景色,婉约的有,壮阔大气的也有,叫人觉得如置仙境的也有,但如眼前这般的,还是头一遭。
“可惜师兄看不到。”方瑞语气里带着点遗憾。
“是啊。”贺境心应了一声,随后又想起来贺影心和宋钺,此情此景,不能和人分享,有那么点遗憾,“古大夫……没有办法治好花叔的眼睛吗?”
方瑞叹了口气,“古大夫一直在想办法,可只是压制他身体里的异毒就已经很难了,不过我们出发之前,古大夫说他现在有点想法,说不定可以延长师兄的寿命。”
花明庭的身体之所以能撑到现在,完全是因为古大夫的药,可以让毒素被压制住,与身体形成一种微妙的平衡,之前花明庭之所以会吐血昏迷,就是因为药效减退,异毒占据上风,得亏他们遇到许南星,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而此时,端州县衙后院,花明庭被按在竹床上,他身上扎着不少针,古大夫正背对着他,蹲在一个药炉前面,斟酌着往里面添加药材。
“小花啊,你这身体,以后可不能再胡来了。”古大夫一边熬药,一边絮絮叨叨的和趴在竹床上的花明庭说着话,“你知不知道,上次要不是侥幸遇到南星,你就死了。”
他说到这里,声音抬高了几分,“都说了你这个身体,能不动武就不要动武,还当自己是武功高强的武当山师兄吗?小花啊,不是老头子我爱絮叨,你要心里有点数,我们大家伙把你养这么大个不容易,别让老头子我还有你的师父师弟师侄们白发人送黑发人。”
花明庭面无表情地听着,主要是这些话古大夫在三天前就已经絮叨过一遍了,一开始他听完还满心愧疚,甚至眼睛都悄悄红了,但再好的话,也架不住一直说,现在的花明庭已经可以做到心里毫无波澜,甚至还有点想堵耳朵。
“和你说话呢,听到没有啊?”古大夫回头瞅了一眼。
花明庭:“听到了,古大夫您放心吧,以后我都不会再胡来了。”
他停了停,最后还是忍不住问,“我还能活多久?”
古大夫没好气道:“你之前胡来,毒素扩散,上次都快逼近心脉,若毒药入心,大罗神仙也救不回来了,得亏南星给你施针暂时把毒逼了回去。”
古大夫倒出一碗熬好的药,走到花明庭边上,他将药碗放在一边让药冷一冷,他熟练的将花明庭身上的银针取下,一根一根放好,“也多亏我来这一趟,这岭南的巫医很有意思,原本能让你再活个三五年,但现在用新的方法,说不定能让你再多活几年。”
花明庭闻言,抿了抿唇,不超过十年可活啊。
“不过只要活着,就一定还有新的可能。”古大夫道,“说不定我什么时候能遇见更厉害的大夫,你现在总算有几分生气儿了,想活下去是一件好事,小花,活着才能遇见开心的事,死了就什么也没有了。”
“您放心吧,我现在并不想死。”花明庭接过古大夫递过来的药碗,他也不问药里面加了什么,端起来凑近嘴边,试了试温度,略微有点烫,但能入口,他仰起脖子咕咚几口全喝完了。
古大夫看他喝药喝的利落,脸上笑意更深了几分,“这才对嘛,我如今七十有八,我还打算活到一百岁呢,我不死,我就会想办法让你活。”
“嗯,那您可千万要长命百岁。”花明庭脸上也露出了一点笑意。
后院,福伯手里提着一堆东西进来了,一直坐在院子里背书的贺影心见状,忙丢下书跑上前去,帮福伯接过背篓,她看到背篓里放了不少东西,鸡鸭鱼肉竟然都买全了。
“福伯,今天吃这么好啊?”贺影心忽然想起来,她之前还想养大鹅来着,到今天都没吃上铁锅炖大鹅。
“影心是不是忘记今天是什么日子啦?”福伯笑着问。
贺影心愣了一下,“莫不是我姐今天要回来了?”
福伯笑着摇了摇头,“算算时间,夫人应该也要回来了,不过今天还是一个特别的日子。”
贺影心先是有一瞬的茫然,但她很快就瞪大了眼睛,“啊,八月十五,今天是中秋。”
“对,今天是中秋,咱们要吃顿好的。”福伯和贺影心说话间,已经走到了厨房门口,一直在里面忙碌的厨娘见状,看了看手里正在捏的面皮,有些犹豫要不要来帮忙。
“你忙你的。”福伯道。
厨娘正在做月饼,其实应该前两天就做的,但县衙里大家都在忙,福伯要操心里里外外,一时间竟然也没想到这一茬,还是今天一大早厨娘问今天可要多买些菜,福伯才恍然,今日已经是中秋。
中秋节,共赏月,外出的游子尽量归家,就算在千里之外不能成行,也会对月共举杯,赏了同一个月亮,也算是团圆。
贺影心帮着福伯将篓子里的东西拿出来,他手里抓着一段莲藕,“要炸藕饼吗?”
“中秋不炸藕饼,总觉得少了点什么。”福伯笑呵呵道,“行了,这儿用不着你了,你去看书吧,夫人走之前,不是让你背书的。”
“我都背完了。”贺影心却并没有走,“一直看书也不行的,要歇歇眼睛。”
当然还有一个原因,如今这县衙里大家都在忙,宋钺这些天一直窝在前衙,端州这里的情况比较特殊,从前朝开始,皇帝就喜欢把犯人流放岭南,这么多年下来,流放过来的犯人,还有跟随犯人而来的家眷们,已经累积到了一个让人不敢置信的数字,可以说端州这里,本土老百姓只占一半,剩下一半都是流放而来的。
这就导致了这里宗族势力很强势,大大小小的家族各自抱团,各家只管各家的事。宋钺这些天除了在查本朝流放而来的犯人都分布在哪些村子,就是在梳理端州村镇的情况,他不管皇帝把他弄到岭南来的真正意图,他只知道他是一县县令,就要肩负将这一县治理好的责任。
骆修远和张满去找那些流放的犯人问话去了,前两天,宋钺那边还整理了一份名单,托人给张满他们送过去了,于是原本打算回来的两个人,又马不停蹄地去找人问话去了。
如此,这县衙里,除了几头牛一匹马,就数贺影心最清闲,他只需要背完姐姐留下的几本书就行。贺影心的记忆力虽然比不上贺境心,只需要一眼就能铭记一生,但多读个几遍也就能记得了。
贺影心在厨房里帮忙,时不时地往外看,今天是中秋节,他还是很希望姐姐今天能够回来,说起来,自他有记忆开始,他从未和姐姐分开过这么多天。
灶房里热火朝天,福伯买回来的食材慢慢被料理成美味的菜肴,藕饼炸好了,月饼也出炉了,日头渐渐偏西,等不及的月亮已经爬上来了。
花明庭和古大夫出来的时候,福伯已经在院子里支起了一张圆桌,桌子上摆了不少菜,贺影心正端着一盘粉蒸肉往外走。
古大夫的目光落在桌子上放着的那盘月饼上,他恍然扭头看向天边,“今天是中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