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言奇一笑,指了指旁边的小溪道:“带什么水?那才是天然矿泉!”
两人便蹲在旁边,双手捧了清澈透亮的水,小口的喝了,很凉,很冰。索性又抹在头上,脸上……
“还走吗?”绍刚问道。
温言奇笑道:“走啊……你走不动了?说是陪我,哪有隔着几百米陪的?”
绍刚无力的摇了摇头:“我出去,上厕所都恨不得开车进去,哪有这样走过?”
“再往前走的话,就离汪宁坟冢不远了……”
“是吗……”,温言奇搭了凉棚,远远的看了,记忆中的位置似乎就在不远处。
“那就去看看汪宁……”,温言奇缓缓的说了。
多年没来,汪宁的坟冢低矮的都快看不出样子,远远看,就像是草地在这里有了一个大的起伏,而这个起伏上布满了青草,旁边落满了松树上掉落下来的松塔,那一股泉水还在,小了许多,但仍然汩汩的淌出了声。
温言奇伫立在旁边,一时间涌上许多心事,最重的莫过于那一场允诺过的雪。自从作了办公室副主任,每天都在讲话,每天都要答应许多杂七杂八的事,这十几年下来,不知道累积多少,有实现的,也有没有实现的,此刻都无所谓,唯一让自己纠结不已的,就是许诺过的那一场雪,要带汪宁去看。
眼前的汪宁不知道变成了什么?是天上的飞鸟,还是海里的鱼儿,还是草原上的牛羊?
还是,换了一个世界,仍唤作汪宁?
温言奇轻轻的呼出一口气,疲劳顿时袭来,不禁缓缓的坐在了草地上。
“绍刚……汪宁的墓前怎么没有立碑呢?”
绍刚也坐了下来,轻轻的抚摸了坟冢上的青草,摘去了几片枯叶。
悠悠的回道:“想立来着,不知道该写什么?汪宁之墓还是什么?人在世上走一遭,最后都是尘归尘,土归土。立了墓碑,隔些年就会风化,破败。不如就这样挺好,你看这坟头都快看不出来了,再过几年,除了我们,没人知道她在这里长眠……”
是啊,绍刚说的对,立那么一个墓碑干什么呢?无非是想让人记住,这个世上曾经有一个叫汪宁的人来过。可她离世前留下的遗言,又分明不是这个意思。
她来过这里,温言奇知道,绍刚知道,她的亲人知道就行了。再多的人又与她何干?
换做谁都是一样的,就像身上揣的这个手机,三四天了连个短信的声音都没有,活着已被人忘却,更何况死了呢?再多的希望都变成了奢望,曾经怎么样,都是过往云烟,一场冬夏,烟消云散……
“言奇……”,绍刚道:“你怕不怕?”
“怕?”,温言奇疑惑的问了,想了半晌,回道:“我不怕……没什么好怕的。”
“小的时候没想过能进城里,学上完了,没想过能留在城里。更没有想过能作县委书记,以至于副市长。大不了了,再回来,有什么可怕的呢?”
绍刚笑了笑说:“我想你也不怕!”
“小的时候,我们三个人,我总认为我的胆子最大,汪宁的胆子最小,一个蚂蚁掉落在身上都能吓个半死,你呢……算是中间吧。”
“可现在看来,当属汪宁的胆子最大,她居然连死都这么从容,世间还有比死更可怕的事吗?去年体检的时候,我查出了脑梗,说实话,当时怕的魂不守舍,酒都不敢喝了。可过了段时间,莫名其妙的就想开了。”
“你说人一辈子图什么?活一百岁和活五十岁有区别么?能留下什么当然好,死之后还有那么几年有人会说起你,留不下什么又有什么呢?就像汪宁这样,能记住她的无非你我两人,可等我们也走了之后呢?终归一切都会归于平静……”
“我越来越相信轮回之说了,也许上辈子就是个牛马畜生,积了些德行,这辈子成了人,可人又有什么好?上学愁,上班愁,嫁娶愁,像明都人一样,活着就开始抢墓地,还没死呢,倒发愁死了之后怎么办?你说可笑不可笑?”
“所以,真若是有下辈子,轮回成什么东西,我都心甘情愿,人都作过,还有什么比人更难作的?”
“想到这里,我就不怕了,什么脑梗、心梗,什么时候梗过去,什么时候拉倒。所以,谭哥再叫我喝酒,我照旧豪饮几杯,不叫我了,我反过来再叫他。”,绍刚笑了笑道:“我没什么文化,李白那句诗怎么说来着,会须一饮三百杯!这小子酒量确实大,我肯定搞不过他,但每次来个十来杯搞翻个谭哥,不在话下!”
温言奇不禁笑了,但笑的有些惆怅。绍刚五大三粗,一辈子大咧咧的人,不知何时也开始相信轮回,放在他头上实在是不伦不类。其实,又何止绍刚,还有昨夜的韩云辉,还有孙立,不都开始纠结于命运之说吗?
四十不惑、五十知天命。老天若是知道,人类刚过五十岁就能洞晓天命窥探天机,岂不是哭笑不得。就像打牌,人看到了老天爷的底牌,自己的牌倒捂的天紧,那下一张牌是出还是不出?其实对人来说,你出不出的又有什么区别,无非你赢了,无非我输了。
再看看身旁默默无言的汪宁,人生其实都如此。最终有一天还会相聚,像绍刚说的,大不了了和牛马一样,人都作了,还有比人更难的么?
温言奇突然有了一种顿悟的感觉,就像是绍刚扯过的那场论道,看见听不见,恰恰就是道,道是什么?不要窥探,就像是月下独坐,心如止水,这个时候,万不能开口讲话,能悟出什么来,都是你的道。
现在再想起云州那些事,长林那些事,竟有些遥远的意思,当局者迷旁观者清。云州和长林自然是看不见的,明都倒可以看见,可看见看不见的又什么区别呢?无非是你大了些,我小了些,你繁华了些,我简陋了些,你的级别高些,我的级别低些,你出行的时候面前有牌子,我出行的时候上下挤公交……
可最后呢?归于尘土的时候,我连个墓碑都不屑于立,更何况那生前的几寸牌位?
电话响了……终于响了!
上面写着孙立的名字,看了许久,心想,也许韩云辉已经到了云州,见了孙立,知道自己被休息了,电话可以打了。
温言奇突然不想接了,这几天竟似换了一个人生,突然发现,没有手机的吵闹,其实也挺好。
电话又响了,叽叽喳喳的。
毕竟是孙立,温言奇还是接了。
“温市长,怎么样?不来云州看看?”,孙立的声音很空无,像是在一个空旷的空间里。
温言奇笑了笑说:“去,有时间了就去……”
孙立又说:“我现在上林,老陈正儿八经建了一个厂房,那叫一个大,你怎么也得来看看!”
“你等等啊,老陈同你说……”
“温书记……”,是陈志忠的声音。
“你好,老陈,怎么,油坊扩建了吗?”,温言奇问道。
老陈说:“不是扩建,是新建了,孙书记帮我们签了个长期的供销单子,不新建搞不过来了……”
“哦……那恭喜啊!”,温言奇爽朗的笑了笑。
老陈说:“温书记,你一定要来看看,没有你,就没有我陈志忠的今天,也没有上林的今天!”
温言奇忙说:“老陈不能这样说,还是你们自己能干、敢闯……”
老陈顿了顿说:“温书记,我这人嘴笨,不会说话,这几天想给你打电话,他们又说打不得,怕影响到你……”
“今天孙书记来了,我问能不能打,孙书记说打!怎么不能打?谁胆子大还管得了我给你打电话?这才拨了你的号码……”
温言奇答应着,心里却不是个滋味。
老陈说:“温书记,不管你走到哪里,我们都会记得你。别的我也不说了,我在上林给你看了个地方,离我家不远,你若是退休了,就到这里来,这里你熟悉。我陪你种种菜,溜溜弯,扯扯蛋……别的地方我管不了,上林,我说话算话!”
“好……好……”。温言奇悲从心来,感慨的说:“等我退休了,一定去,位置盯好,别让别人抢了!”
孙立又接过了电话小声说:“那个养老院让我给停了!”
“停了?怎么停的?”温言奇忙问。
“我找了省林业厅,给我自己弄了一张破坏森林资源的责令通知书。要求县政府作出书面检查,并立即停止施工,恢复原状……”
温言奇听的瞠目结舌,孙立居然还能这样干?自己把自己给罚了!
“能行吗?”
孙立满不在乎的说:“咋不能行?省林业厅发的整改通知书不算数吗?这叫杀敌一千自损八百,不过值了,你好好的海棠峪能让这些狗日的毁了?我答应,老陈都不能答应!”
“好好,那就好,他们会不会给你找麻烦?”,温言奇忙问。
孙立道:“管球他的,老子在一天,他们就别想在这动一砖一瓦!”
“你见韩云辉没有?”温言奇问。
孙立道:“韩云辉?没见到啊,怎么了?”
温言奇忙说:“没事……没事。”
合上了电话,温言奇呆愣了许久。
绍刚听的真切,说:“言奇,你这十几年没白干,云州老百姓还能给你打电话,说你一声好,值了!”
“值吗?”,温言奇认真的问了绍刚。
绍刚眼睛一瞪道:“老百姓给你打电话哎,又不是市委书记,省委书记,还不值吗?”
温言奇一笑道:“值了就好”,又拉了一把绍刚说:“起来走!”
“去哪里?”绍刚莫名其妙。
“我带你去云州看看!”
温言奇又走在了前面,下山的路,省事省力,大步流星!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