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2(1 / 2)罗店七叹首页

屋外的猫头鹰低吟不绝。

等我醒来,也不知是过了多久。见叔高仍跪伏地上,窗前椅子也在,只是那鬼影已不知去向。

觉到身后有人时,我才回身细看,老何正拜倒在香案前,面色苍白,口中默念什么。石头也一旁跪了,大气不出。

案台上,油灯摇曳,三炷清香已燃剩一半。

老何念罢,二人磕过响头,便听主家男人一声长叹,仍旧安然睡卧床上。这边叔高却已似缓过神来,慢慢抬头,腰板渐渐直起。而我竟也手脚灵便起来,直奔过去,将叔高搀起。这才见他脸面死灰,眼光触了我,方如大梦初醒,太息喟然,一时泗泪如决,涌流满面。

安顿叔高坐下,老何也不多说,三两步奔进睡房。主家直挺挺躺在床上,鼻息如绵。老何将他摇醒,拉扯出房来,说!你这家里有什么古怪?

主家被这一问,当即脸色蜡黄。这么说,你们这是遇上他了?

老鬼,你作的什么鸟怪!老何怒气刚要上来,被我和石头一把扯住。

一旁的叔高已是回过神来,老何,莫气!听主家老哥说仔细。

主家这才一五一十地道来。

主家姓罗,非本地人氏,原住两百里外,家境殷实,算得上本地的大户。然而,天有不测风云,罗家所在的村庄却遇了匪患,族人被烧杀几至殆尽。所幸一家老小得以存活,举家逃难至此,修屋建房,称为“罗店”。

一家人偏安山中,耕种狩猎,也算过得一段安生日子。

也许是命带劫数,纵远难逃。十年前,一众匪徒沿途劫掠,行经罗店,必是杀光掳尽。唯有主家弟兄二人,也是命不该绝,正巧上山打猎。弟兄回到家时,母亲妻儿已经命丧刀下。老父也不见踪影,从此再无音信,料想已不在人世。

你莫扯得天远十八丈!听得我一尿泡的气!老何听得不甚耐烦,心急火燎。

兄弟你不知啊,我这老父也是蹊跷。二十年前,老人虽隐居这山里,从不与外人往来。却不知中了哪门子邪路,一日忽然奉起阴师来。他将祖先神位撤了,自画符文于墙上,称为师父神位。每日香火供养,早晚跪拜念诵,毕恭毕敬。

自从拜了阴师,老父行事日渐诡异。时常师父附体,手舞足蹈,捶胸顿足。

一旦师父附体,人便言语性情骤变,真似通了各路阴魂一般。每每也有神鬼借体,有汉人,有壮人,有苗人,有瑶人,三山五岳,各路神鬼游魂,各有所述,各有所求。

我弟兄两个,只得从旁协助,当积阴德而已。老母妻儿也由惊恐惧怕,渐自习以为常。

譬如老父每被借体,口中如颂经诗,念念有词,大叫拿水来。家人也能从容不迫,端碗清水送递给他。

他哪里是喝水,实在就是吃水!见他将水含在口中,嚼得咯咯脆响,吞咽下去。一碗水吃净之后,他口中依旧念念有词,句句在韵,言下之意,点滴不易,饮水食皮。说罢,他竟将碗口咬下一块,两三口嚼碎,生吞下去,直把好好的瓷碗,吃剩一个碗底。

几年间,吃碗十数个,老父却也安然无恙,无病无痛。

我们看得吃惊,百思不得其解。老父的诡怪却愈演愈烈,不单自己神鬼借体,乃至我弟兄也时有神鬼借体,怕是也通了鬼神游魂。而这借体只如恍然一梦,醒来浑然不知。

看今夜这情形,怕是我又被游魂借体,让几位撞见,惊吓了东家,真是对你们不住!

这时,东家叔高才恍然大悟,主家客气了!老何,今晚的事真是怪不得主家。我做这贩盐的活路,离家几年不回,只留父母妻儿在家。连前年老爹病逝,都不能尽孝送终,心里始终过不得去。亏得主家你刚刚阴师显灵,我一定是遇上我爹借体,托给我几句嘱咐。不是主家你这一闹,我怕是不能再见我爹这一面呢,还要感谢老哥才对!

既然是真相大白,叔高吩咐我们,时候已不早,且各自安心去睡。

众人散去,主家也回房睡了。唯独老何一人坐着,迟迟不动。

我见状悄悄下楼,在马背上取了水烟筒来,递给他。老何仍不出声,接过烟筒,扯一捻烟丝,往斗眼里塞紧,再划一根洋火,点上,咕噜咕噜一阵,吐出一股浓烟。他始终眉头紧锁,任烟雾熏着一双眼,若有所思。

屋外,冷不丁地,猫头鹰又哼哼了两声。

我打了个寒战,才发觉夜已经很深。我转身要去钻自己的毡子,才被老何轻声叫住。

九金,你听见什么没有?刚才你们在楼上,除了主家的装鬼装怪,你有没有听到一个声音?那个声音,像个什么鸟人在哭,边哭边叹气。

我摇摇头。你听到过么老何?

嗯,我是听见那个声音,才下楼去。声音是在牛栏里,哭鬼哭怪,惹我心毛火起,就翻进牛栏。等我进了牛栏,声音又在牛栏那头。等我追过去,声音又往竹林里去。它一直跑跑,我一直追追,追进竹林。它一下在东,一下在西。我停下来,它也停下来,又不晓得它在哪边哭。有时它又停,屁都不响一个。那时候,就只听见竹子咯咯地响,竹鼠啃竹根的声音也听得见。再过一阵,它又开始哭,又叹气。它这一叹气,又听得我火起不来,心凉凉的。它一路都在哭,都在叹气,听得好像很苦。我听见了,真的很苦。

唉!

老何,你是不是遇上了伢岩?老人家都说,山里没有人烟的地方,总有伢岩出没,神不知鬼不觉。他时时在暗处看你,等着你,等你走近他,看他一眼,就必死无疑。

不,不是伢岩。我懂的,那是个鸟伢岩!伢岩恶得很。它就那样在夜晚哭,还叹气,很苦。

不是伢岩,难道是鬼?老何,你遇见鬼了?我也不知道自己是认真还是玩笑。

但老何又不再说话。许久,才收了水烟筒,拍拍裤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