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找死。”
司夜终于扭过头来,脸上冷冰冰的,话也冷冰冷的。不过,眼角眉梢却是舒展着。
“我以为你今日格外友善,只会说好。”我有些遗憾道。
“我一向友善,只是不容傻人。”他淡淡回道。
“你是不是对自己有什么误解?”
“你是不是真的想死?”
等沐悦令人搬来特制的桌案,布置了满满一大圆桌菜肴时,我这才理解,她所说的“尚食府送来不少好东西”绝非是托词。
见我目瞪口呆的模样,沐悦笑道:“郡主放心吃吧。”说罢,起手打开了一只手臂大小的玉瓶,瞬时飘出了一股浓郁醇厚的酒香。
“这是圣上御赐的杏儿酒,郡主也来上一些?”沐悦布了两只半个拳头那么大的酒盏,一边斟酒,一边问道。
我想了想自己的酒量和酒品,连忙摇摇头。在家便罢了,要是在外面喝酒丢人,陆青指不准要怎么痛心疾首了。
司夜倒也没有多说,端起沐悦斟好的酒盏,仰脖一饮而尽。
我在一旁瞪大了眼睛,这喝酒的架势,哪里像是一个出身华贵的少年,分别是山野豪迈的大叔嘛。而且御赐的酒,这样喝,不浪费吗?
沐悦却浑然没有在意,连忙又给他斟满,表情极其自然。看样子,他平时喝酒就是这副架势。
我放下心来,抄起银着毫不客气地大吃特吃起来。待他酒过三巡,我肚子里也进了不少东西,心中暗叹,难怪宫里这样压抑,还有不少人拼命想留在这里,就冲这份味觉享受的奢华,连不是吃货的我都难免有点心动。
正感叹着,司夜忽然开口问:“你见过陆青的仪典?”
我愣了一下,反应过来他说的是成人仪典,点点头道:“嗯,他和我二哥一起,都在家里。”
“他们的……是什么样子?”司夜又一次举起斟满酒的杯盏,凝望着我,低声问道。
他们的仪典?我瞳孔微扩,脑中立刻浮现出那日的情景来两位如圭如璧的出众少年,在家人的见证下,庄穆佩戴玉冠、跪拜父母天地,斩断脑后代指胎发的青丝燃于香炉……最终在家中母亲的礼谢中庄重地完成仪式,自此成人,与父兄共同担当起一家的重任来。
思绪飘回,我呼吸一滞。眼前的司夜,并没有父母长辈为他做这些事情,他的仪典上,有的只是那些冷冰冰一丝不苟地礼官罢了。
要告诉他吗?这样的对比会不会太过残忍。我犹豫着,本想推说忘记,可他一双深邃的眼眸此时正紧紧盯着我,眸中盛满了对未知美好的期许,又让我无法开口拒绝。
我在心里叹了一口气。也许在我看来,告诉他这些得不到的东西是一种残忍,但在他看来,可能是对幸福本能的渴望吧。
思至此,我舔了舔嘴唇,缓缓启口,将我那天所见的美好情景尽可能详细地柔声道来。
他依旧望着我,眼神却渐渐失了焦,可也不知想到了什么,眸中的光越来越亮,熠熠生辉,竟堪比天上的星子。
沐悦看着我们,忽然伸手擦了擦眼角,一言不发,轻手轻脚地退下了。
只到我话音落下,他也没有说话。气氛静谧安宁,一时间只有杏儿酒的香气在空气里缭绕。
许久,许久,司夜轻轻开口,声音虚无飘摇,“我小时候,还曾想象过今天会是怎样的情景。等我成人之时,她会不会很欣慰,家里终于有一个可以依靠的男人了。”
他抬手饮尽手里的酒,脸上带着少有的落寞,“可是,任我想了那么多次,也没有想到,她竟然都不愿等到这一天。”
我身躯轻轻颤动了一下,他说的人,应该是曾和他相依为命的母亲,常宁公主吧。
“我一直耿耿于怀。回忆之前那些事时,以为自己恨她,似乎也不是。”他唇畔轻轻一翘,拉起一丝苦笑,“我不能释怀的,是她为什么不肯等一等我,哪怕只是陪我到这一天。”
他眼中带着无限伤意,长久望着远远的虚无,望着虚无里并没有陪伴他的那个人。我喉头滚动,像是饮下了一杯苦茶,喉口乃至心肺都万分酸涩。
半晌,我嘴唇动了几下,吐出几个字,“常宁公主也一定想陪伴你的,只是因为病……”
司夜缓缓偏过头,眸中墨雾翻腾,含着讽刺勾起一侧嘴角,一字一字清晰说道:“她是自尽的。”
“嗡”的一声,仿佛气血上涌到脑中,我一瞬呆住,不由自主瞪大了眼睛,连连摇头,“不可能,她……宫里人都知道,常宁宫主是病逝的。”
司夜静静看着我,黑濯玉般的眼眸深不见底。
“你,你是不是喝多了?”稍微镇定下来,我犹豫地看着他,又看了看远处院子的入口,该不该叫沐悦进来扶他去休息?他今日太累了,心情不好,又喝了不少酒,竟然开始说胡话。
“这点酒算什么。”他冷哼一声,低低道:“我是阙国人,四五岁就能饮一坛酒了,没那么容易醉。”
“那你……晕吗?”我小心盯着他,还是有点怀疑要不是醉了,怎么会妄议母亲的死因。
他倏然站起身来,见我下意识地伸手来扶他,一瞬绷直了身体,无比清晰地嘲道:“你觉得我晕吗?”
我尴尬地收回手,细细打量他,最终不得不承认:“你,好像是没醉。”
尽管一足内曲,他依旧步履沉稳地走到栏杆边,转身席地坐下,然后看了看我,又看了看他身边的那块地板。
这意思是……邀请我一起坐在冰凉的地上?
我刚想摆摆手,但转瞬发现他眼底如蕴寒针,只得咽下那句话,没得选择地在旁与他并肩坐下。
见我还算配合,他脸色缓和了一些,侧过脸,低声问道:“你还记得有一天,替我挡书,被砸到么?”
我和他虽关系熟络了很多,却从未挨得如此近。他此刻偏过头来,一张略微消瘦却丝毫不减俊美的脸,放大了靠近,让我瞬间有点慌神,好一会儿,才呐呐答道:“不用谢。”
他嗤笑一声,恢复了冷峻的样子,别开头道:“别自作多情,我只想问你,是不是还记得帮我捡的那本书。”
书?我努力回想了一下,是有一本书。他当时伸长了手去拿,最后却掉落在一堆书里,由我亲自递给他的,书名叫……
“什么物?”
“克物百鉴。”他淡淡接口,“就是这本书,让我确定了她不是病逝,是自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