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参考消息
“苦苦喳,苦苦喳——”远方的大田深处,传来猫头鹰凄厉的叫声。
萧梦迪听得心惊肉跳,在麦草里缩成一团,光胳膊光腿被扎得痒刺刺疼兮兮的,也不敢动一动。她的肚子,“咕噜噜”地造起反来。
“昂吱昂——”马房里,一匹马嘶鸣着。“踢踢踏踏”地,从草房前的一棵老胡杨旁走来一个黑影,那人微弓着腰,一手提了盏昏黄的马灯,进了马房。估计,是庞小莲的爸爸。
黑沉沉的夜,又恢复了宁静。她,抱着两臂,团成虾米,又睡了。
金红的晨曦,斜洒在一排排细小的钻天杨的林梢间。林子不远处,横亘着一条洪沟,绿苍苍的毛拉芦苇,在晨风中浅吟低唱。麦场后面那条宽五六米、不见头尾的东西向洪沟上三块白木板铺的小桥边叮着几只黄尾巴、红尾巴的蜻蜓。
这个小木桥,是连里通往场部小路上的必经之地。过了木桥二三百米处,便是11连与工程连之间的一大片长着芦苇、苦豆子、野蒿的荒草地。这荒草地上,隐隐约约地向前延伸着一条枯白色的弯弯小路。
天亮了。一排排细小的烟灰绿的钻天杨林带,替代了往日浓密高大银绿的沙枣树林。连队的沙枣树,这两年,早砍得差不多了。那片桑树林,去年秋天时,也砍了,改种棉花了。今年的夏天,酸酸甜甜的黑桑果、白桑果,就没吃成。以后,也吃不成了。
小钻天杨林带里,没有鸟儿。一棵棵钻天杨还太小,吸引不了叽叽喳喳的麻雀、呱呱呱的乌鸦来这里嬉耍、歌唱。
连队通往场部小道上的那条东西向洪沟里,密密匝匝的绿海深处传来水鸟的一声声轻啼。洪沟上空,弥漫着湿热的水草气息和泥腥味儿。洪沟上架起的这座一米宽的旧木板桥,窄得只够一人通过。
这条洪沟上的木板桥,向东四五百米的地方,便是连队平展展的四五百平米的大麦场,麦场东南方向出去一百米、芦苇青藤环绕的一排灰白色泥屋,便是连队二号羊圈的房舍。
过了木板桥,向西南走出十几米远,向左是一大片成年累月长着芦苇野蒿的荒草地。这片荒地,四月到十月底,一片绿苍苍的芦苇,迎风起舞的绿涛绿海;其他时候,则是一片茫茫的苇海,风中低吟的枯黄苇海。这片苇海,便是十一连与工程连的自然分水岭。
苇海里,有一条走近路的人蹚出的羊肠小道。这条小路,在西北风、在东南风,在春风、在秋风、在夏风,在寒风在暖风,在各种风来时的苇海摇摆起伏中,一如既往地,时隐时现地,穿过绿的海,穿过枯白的海,蜿蜒向前,伸向场部。
向右,紧邻荒地田埂,则是一条两米多宽、不见头的土路,这条土路的尾巴穿过二号羊圈前面,一直向前,直到与十三连那条贴着马号、竖穿十一连西边条田的南北向大公路,在十一连的一块洋芋条田地边相交。
平日里,萧梦迪最爱看连队的晨曦和黄昏。爱看那一束束细密绚丽的光线,斜穿过枝枝叶叶,像一层半透明的蓝雾,在林梢柔滑地流动。可今天,她没心思看这些了。她脸上还花着,头发里粘着点点淡黄色的草星星。
她低着头,走在通往木桥的小路上。她觉得自己没脸回家了,她要过了那座桥,去场部,回口里老家,去外婆那儿。
岔这条荒草里的小路,去场部,最近。
当然,大片荒草地的旁边,有一条通往场部的灰白色公路。荒草地旁边的公路好走一点,就是远点。
到了场部,她就去坐轿子车,然后,坐火车,然后再坐轿子车,去四川找外婆、外公、大舅舅、小舅舅去。
梦迪头发上粘着麦草星星,埋头走在通往小木桥的小路上。
忽然,她怔住了,木桥边已有一双脚!她抬起头,妈妈正定定地望着自己!妈妈眼圈青黑,眼里布满血丝。
沉寂,妈妈和她,都不吭气。
片刻,刘竹影盯着她,口气和婉:“你,准备去哪?”
“回外婆家。”她看着两只追逐嬉戏的蜻蜓远去,低低的声音。
“嗬,记性还蛮好嘛!我上回给你们说过,有家人,后爸虐待男娃娃,那个男娃就跑到场部去告他后爸!后来,他自己跑回口里了。你也想学他呀?可你爸妈虐待你了吗?打你,是因为你做错事了呀!”
她垂着头,不吭气。
“我和王老师、文格她妈,还有你老病号叔叔,找了你大半夜!你爸爸为了找你,天那么黑,跑到三号羊圈,摔了一跤!树蔸子把他右小腿划了好长条口子!你爸爸只睡了二三个小时,天不亮就一瘸一瘸地,跑到十连三中你学校找你去了!我也才从场部汽车排你张叔叔家回来!你说说,你昨夜,到底是在哪里睡的?”
“马号旁边的一个干麦草堆里。”爸爸去三中了?这下糟了,这么丢人的事,班里很快就会知道!她心里直发怵。
“马号?!我们几个嗓子都喊哑了,你没听见?”刘竹影的嗓门不觉提高了。
“听见了。”她的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
刘竹影压了压火,走下桥头。
梦迪下意识地,颤了一下,看来一顿打是逃不了了!
刘竹影怜爱地扳着女儿瘦小的肩头,眼睛红了,轻声道:“你这个犟丫头呀,就不怕叫马踏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