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如今你已经是全城最规矩的妇人，但条条框框从未真正将你约束。”

“我始终等待着机会弥补我的过错。”她说。

“除非我死，否则不可能。世人不会承认，世界不会承认。”

他在留学异国的时间凭借出众的才能和令人骄傲的社交能力混得如鱼得水，身边围绕他的女人数不胜数，他的知识也日渐渊博犹如汪洋大海。但是当那个月圆之夜降临，整个国度都听见他旅社里传来的吉他声和歌唱声，那琴弦的声音不似世间所有，那包含爱意的歌声也不会于世间第二次出现，整个国度在这一夜里心神俱醉，所有人都梦见自己最初恋恋不舍的人，所有人清晨醒来都去晒泪水打湿的枕巾。所有围绕他的女人不再纠缠着他，因为她们纵使水性杨花风情万种，也能领会到那歌声里的女人对他而言有多么重要，使他生命里所有的爱意都毫无保留地倾注其中。

这样无边无际的日子持续了不知几个千年长度的世纪，他在无边无际的长廊中，在过往的幻灭中，在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思念中遗忘了时间，渐渐忘记了故乡，忘记了来处，忘记了栩英，只记得自己依然毫无保留地爱着一个人。直到那天，父亲多年来少有的来信。他才从无尽的世纪里醒来，警觉自己深爱这凡间的某个人。

“即日，启程赴婚。”

下午三点前的一分钟，他从帆船上回到阔别已久的大地，这里的一切一点也没有时间消逝后触目惊心的感觉，鲜花仍然疯狂地开满道路两侧，阳光仍旧对他表示热烈欢迎。当他走进紫罗兰原野，看见自己的红顶小屋子，夕阳正在屋顶盘旋，染红了半边天空。

他推开房门，感觉到四处都有风刮来，他发现房子的东西南北窗台都摆满了如火如荼的玫瑰，明媚耀眼的暮光从四扇窗户里涌进来，淹没这一间被回忆腐蚀殆尽的房子，这里的一切让他触目惊心，蚂蚁腐蚀了深红色的书柜，吃掉了大圆桌的桌腿，冬雨势必从屋檐那一角悄悄地漏雨，蛛网势必在每个冬季过后都常住床头。一阵清风抚过他的脸庞，他发现所有的花都开着，所有的窗户都在轻唱，墙上的钟表指针停在了一个永恒的时刻，父亲微笑着伏在花桌中，夕阳染红他雪白的长发，他的手腕用刀割破，雪白的衬衫上没有沾一滴血。

盛大的送葬队伍抬着棺材在紫罗兰原野中曲折前行，领头人到他跟前时，毕恭毕敬地跪下。当尸体装进棺材，他们透过窗户看见漫天白色小花缤纷飘落，落到层层起伏的海浪上，落到随风翻涌的花海里。人们只当作是某场风暴袭击了某片花海，任凭这白色花瓣的寂静风暴落了一天一夜，所有露宿街头的动物都因此窒息而亡，种植的庄稼也因此枯萎死去。

栩英看着漫天花海，望着静谧的圣梯火山，感觉到他回来了。

临近婚礼的一个月，炎热的夏季，建城百年来这里的夏天没有一滴雨，而在此时下起了瓢泼大雨，给城市所留下的创伤在数千年后仍可以被发掘到。大片大片的街道积满了水，那些刚刚落下的花瓣漂浮在街上，仿佛雪白的翻涌的海浪。空气里弥漫着发霉的气息，桌椅板凳被潮湿蚀得千疮百孔，宏伟的建筑因此蒙上了象征沧桑的苔藓，在数百年以后这些苔藓即使已经在尘土中消解几个世纪，仍无法被根除。

大雨在婚礼的前夜停下，那天清晨，太阳很早就从深蓝的天空中出现，但是经过雨水的洗涤后变得惨白，人们必须擦许多次眼睛才相信那就是太阳，这导致天空也没有被照成明亮的蔚蓝，而是近似星夜的深蓝，在此之中，月亮和星辰同时出现。人们朝圣一般聚集在圣梯火山脚下，每个人的脸上都流淌着清冷的日光月光星光。

栩英站在成人礼和婚礼的祭坛上，人们让出她面前一条路，路上种满了燃烧着的红色玫瑰，在冷光的照耀下闪烁出迷人的神秘。他从这条路的另一头拨开重重花朵，一步一步接近栩英，直到他们一同站在积雪圣梯的山脚下，看得见全城枯萎的花朵重又开放。一阵风从山顶吹来吹到城中，将人们种植的八种花朵连根拔起，卷入天空，于是深蓝色的天空中环绕着无数花朵随风而成的丝带，逆时针旋转拨动整个星空。此时此刻，他们互相深情对望，日月星辰静默无言，圣梯火山轰然爆发。

人们将他们拥进一辆马车，每个人脸上的表情不尽相同，微笑，忧郁，空洞，悲伤，写满人间百态，但唯一一点相同的是，所有的人都在流泪，数百年后，后人会发现即使他们的躯体即使已经腐烂得面目难辨，骨头上的泪痕却依然清晰可见。栩英和他在一无所知中逃离火山，除他们之外的整个城市都静穆不动，一位健壮的士兵为他们策马扬鞭，奔腾在玫瑰路上扬起满天红雨，随着岩浆迸发，火山灰遮住了日月，山顶的积雪融化成洪水，但所有人依然保持朝圣的姿势，城里的三十六座钟楼齐齐敲响。数百年后，人们依然可以听见这片土地下的钟声，发掘出这座城市时，所有人都保持生前的姿势。

当栩英问起那位士兵一切究竟是为什么，那士兵却纵身跃下马车，摔断一只胳膊后又举起另一只手向他们告别，所说的话栩英终其一生也无法知道。

“带着我们的一起，活下去。”

“同学们，请看窗外。”

“海的那边，三十六座海上灯塔齐齐照亮的地方，屹立着一座孤岛，掩埋着一座被神惩罚人人永世不得相爱的城市，他们因诞生了人类历史上第一份爱而被彻底抹去。在那里，阳光不分昼夜地照亮着大地，每过一个小时三十六座地下钟楼就会齐齐轰鸣，八种花朵混交而成的花海一直蔓延到海岸上，海面上翻涌着雪白的花瓣。每当湿润的西风吹来，那里的花瓣就会被带到我们这座城市。许多年过去，我们仍可以听到那里传来包含爱意的歌声。那里，是我们人类爱的开端。”

“多美的故事啊。”少女红着脸歪头看向身旁的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