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官虽各自领旨,却也议论纷纷——
有的说:“哎哟!这次迎佛骨,较之宪宗时代,尤盛而倍呀!
“那可不是吗?此一来,耗费国库银两,十之有一而不及呀!”
“国库空虚呀!这可如何办理呢?这…?”
此时,有一人高声叫道:“陛下,吏部侍郎萧倣,有谏言奏上!”
“萧侍郎请讲——!”
萧倣鲠鲠言道:“陛下!臣以为发现佛祖趾骨,实是佛门值得大庆之事!理应由佛门自理也就是了。如此举国倾朝而为之,一是库财力不逮,奢耗巨费有伤大唐元气!二是皇上屈驾亲迎,是为有损龙颜至尊!另外……。”
懿宗道:“萧侍郎不必多言啦!朕生来崇奉佛教,此千载难逢的奇事,朕生得见之,死亦无恨!”
“陛下!您出此之言,令臣不寒而栗呀!您可曾知?宪宗先皇就是因为迎佛骨而驾崩的呀!臣萧倣冒死谏劝陛下,望收回成命!陛下…”
萧侍郎忠心耿耿,声泪俱下。
又一官员出班:“新科进士吴士章谏奏陛下,佛者,非人之崇奉之教也!儒家云,人情莫不爱其亲,敬父母之恩,怜子女之爱!而佛者释伽,弃父母之亲,舍王子之贵,出家作佛,是为不忠,不孝、不理,不智之举!佛者不要娶妻成家,不育子孙,是为灭绝后世,灭绝人类之惨忍!更非帝王所尊崇!陛下应该倡儒兴国!摒佛……。”话未说完,懿宗大怒,叫道——
“住口!黄口小儿,竟敢亵渎神佛!理应该斩,以谢罪佛灵!今念佛骨出世,绕尔不死,打入死牢,永不录用!”懿宗拍案而起,气喘嘘嘘!
金殿武士一拥而上,摘去冠带,立绑吴士章出殿。
这时,殿外仍隐隐传来嘶喊之声:“陛下,你让佛教之说搞昏了头脑呀!陛下——!”
“哼——!不知死活的臭儒!退朝!”懿宗拂袖离殿…。
半个月之后。
扶风至京师三百里路上,迎佛骨的队伍缓缓开来!前面是禁军兵仗导引,旌扬旗飞,金瓜斧钺,一块巨大的匾额,高数丈、宽百尺,正中是个巨大的《佛》字!五十名雄壮军士抬着,步步前进!
随后是公私乐队,绵延数里,声响震天!接着是一望无尽的浮图宝帐,香车幡花,幢盖彩楼!走近瞧去,上面皆饰满金玉珠翠,锦绣绫罗,丝缎银花!就连车马之上,也挂满了金铃银鞍,翡翠玉銮…
三百里驿道两旁,香火遍布、烛灯通明,青烟枭!跪满了豪绅富商,中小官员,老幼青妇百姓,衣饰混杂,贫富均有,纷纷磕头诵经不止…
……队伍行进着,处处?楼,处处遮篷。松柏牌坊。藤花网罩、衔接若甬,不见天日星辰…
……
懿宗皇帝坐在安福门楼之上,已是疲备不堪,阖目昏睡,如同僵尸一俱!众官员宫女侍卫,挤满城楼,哈欠连连不止…。
魏保衡摇摇懿宗,劝道:“皇上,您已恭候两日三夜啦!龙体怎能撑得了呀?”
“是啊,父皇!您就回宫歇息一休吧!佛骨迎来,我们知会您一声不行吗?”同昌公主也说道。
懿宗迷迷糊糊地说道:“不累,不累!估计也快到了!”
“父皇,我们还能歇息换候!您怎么如此硬撑呢?”
“不不?这是朕心甘情愿的!”懿宗摇手说道,困眼仍未睁开。
此时,隐隐约约似有笙乐的响声——又有人侧耳细听、喳呼开来:“是真的!来啦,来啦…”
“这一回不是听误了吧?”
“不是,真的!你们听听嘛”
“哼——!天还未亮!准又是你们耳中自鸣,我们怎么一点也没听见?”几个年老的官员伸着懒腰,打着呵欠,训斥着乱喳呼的人。
“哼!老耳塞聋、老眼俗花!老不死的,自己听不见还训别人?”年轻人自是低骂,他们也听不见的!
声乐之声果真越来越响的传来,众人欢呼!
懿宗皇帝也陡然了精神,揉眼掏耳,凝神细听,举目掂脚,尤如盼之若渴,求之不得的模样!
有小太监望着他偷偷地笑……
声乐仪仗已进了《开远门》,灯火齐齐点明,烛天沸地!从南至北,一直亮到了《安福门》下!东方未亮,这里已映红了半边天空…
浩浩荡荡的迎佛骨队伍来到安福门下,声乐彻天,诵经的声浪更高,皇家的香烛更大更旺!
朝阳已冉冉升起,霞光满天,长安城天上地下一生通红!这个时刻是御封十位大德高僧,有意主持安排的…!
千万挂鞭炮爆空炸响起来!
懿宗皇帝下得安福门楼,合掌向前走去!
禁军仪仗闪列在两旁,渐渐现出十位胸悬《大德》金牒的高僧,个个白髯盈尺,雪眉盖目,身披缕金袈装,头戴金边僧帽,硕大的佛珠挂在脖颈之上!他们拱卫在一辆香轝周围,神色肃然!纵有千军强兵,恐怕也难攻进这辆车子!“佛骨舍俐”就在其中了…。
懿宗顶礼膜拜,诵佛不绝,流涕露臆…
百官侍卫、宫女太监,豪富巨绅,内皇寺尼,无不跪倒地上,声泪俱下,佛声悲切…。
懿宗拜毕,命太监侍从抬来无数金银玉帛,首先赏赐十位大德金牒高僧,众僧称谢不已,感激涕落,佛号高诵…
此时,懿宗发现十位大德僧中,竟有位衣着破烂袈裟,头顶败絮僧帽,身材短小,白须遮胸霜眉掩目,袖空无臂的老和尚!
懿宗近前,瞠目惊愕,看着老僧胸前的大德金牒,不禁惊问:“这位高僧是…?”
那老僧不慌不忙,阖目颔首,低诵一声:“阿弥陀佛——!”却音震耳鼓、字字清晰。显然内力深厚!
魏保衡已挤身过来,不待老僧自说,抢着介绍道:“哦!陛下,这位就是我常说的活佛——曹州开元寺长老,昪律禅师呀!”
“朕久闻大名!今日得见昪律活佛,心已足矣!”
“陛下宠幸,老祸死亦安乐…”昪律禅师一语未完,竟然老泪纵横,珠挂满腮!
“阿弥陀佛!禅师袈裟破旧,衣饰缕烂,为何如此苦修?难道曹州地贫寺穷,连温饱也……?”懿宗皇帝关切地问。
“善哉,善哉!人世生老病死劳苦,唯有与世无争,忍受痛苦,以苦为乐,方可魂升天堂!苦乃佛经著真缔也…!”昪律缓缓对答。
“老禅师为何不披御赐缕金袈裟,却单单如此穿着,恭迎佛骨呢?”懿宗又问道。
“老衲这件袈裟乃禅门北宗神秀宗师所留,已有一百八十余岁!佛之留赐,用于迎佛,乐佛而为也——!阿弥陀佛…。”昪律侃侃而谈,惊得懿宗倾例佩服!其他九位大德僧皆非禅派,对昪律所言自是不知分毫!虽觉有些近似昔日黄檗,却无人细问。
懿宗细观昪律老僧,又问道:“啊!活佛的双臂…?”
魏保衡抢先言道:“陛下,昪律活佛的双臂是五十年前宪宗皇帝迎佛骨时,甘愿自断,献于佛前的呀!”
“哎呀呀!禅师事佛,不惜身躯?今见佛骨,又迎活佛,幸甚幸甚!世人应共尊之!”懿宗更惊讶地叹道。
百官闻言,嗟乎嘘嘘不已,无不视之为神佛!议诵纷纷传开…
如此懿宗此时叫道:“来呀!朕特赐昪律活佛黄金万两,绵缎千匹,珠宝十箱——!”
重赐抬来,辉映耀目,珠光宝气!众人无不争相观瞧!魏保衡眼花缭乱,惊喜不已!昪律禅师却闭目高诵佛号:“阿弥陀佛——!贫僧恳请陛下,将此重赐转赐佛祖脚下…,善哉!善哉!”
“朕……不解活佛之心意?”
“陛下!贫僧五十年前既愿双臂自断,献佛之手!五脏虽未掏出,心已皆空!何恋万金?今佛祖足趾进京,老衲愿此金帛,权代贫僧双足献上!随佛安乐矣——。”
昪律此言,虽然语字缓缓,看得心情却激动异常,面色涨红!
懿宗听了昪律之言,黯然叹道:“朕,从未见过如此功高德重之僧!惭愧呀、惭愧!”
众僧尼和百官巨绅齐呼:“活佛功德无量!吾皇万岁、万万岁!”
懿宗和昪律落泪相搀,情同手足…。
这时,一群白发老人齐拜佛骨,高诵佛号;继之又叩拜皇上,山呼万岁!有人给皇上说道:“此乃京师十老,五十年前和宪宗皇帝同迎佛骨的寿星!”
十位老翁流涕齐道:“半百之前,老朽与先皇同迎佛手玉指!五十年之后,又同陛下共接佛脚圣趾!今生,活也崇佛,死也敬佛!愿佛佑大唐百姓,天长地久,永恒安乐,是吾等心愿矣!”
懿宗非常感动,泪又渗出,唤道:“重重赏赐十位老翁!此乃大唐之本啊!”
…整盘金,整箱银!十人捧帛,十人托锦,十人献珠,各自赏于十老…
其次是宰相以下百官,纷纷施舍无数,示表佛心……
日近半响,皇上回宫!自有京师十老,大德高僧和百官仪仗护送佛骨至安国崇化寺供奉…
迎佛骨的队伍又缓缓前进了!整个长安京城热闹景观更掀高潮——
从安福门南行,经顺义门至延康、兴化、崇德街口,再向西行,经崇贤馆,怀远区,长寿寺,半邑街,到安国崇化寺!不包括开远门到安福门三道长街,也是足足有近百里之遥!
百里之中,沿街景象更盛——有用金银珠宝,孔雀羽毛等罕见珍物扎制的宝刹彩楼,高达二丈,不计其数…。
有用香檀奇木雕凿,编饰着翠玉玛瑙的飞帘花槛,内供佛像,高丈余,与真实厅楼雅室一般,毗连接彼…
更有无数的编金插银的花树丛林;用水银池造的湖泊水塘;还有许多珊瑚香车,珍翠幡幢,彩绸宝帐,精巧辉映,遮天蔽日…。
僧侣无计,佛像广设,唱经梵香,吹螺击鼓!
百姓无数,携素斋供果,八方涌来!
百里长街、人头济济、跪伏如蚁…
佛骨仪仗渐渐开来,十位大德高僧前后护着一辆巨大的香輦精车。人们知道“佛骨舍俐”到了眼前,霎时佛声宣嚣,哭声低泣…
一个军卒,突然跪到车前、抽刀砍断了一只左臂!退一步,行一礼,血流满地,高叫着:“佛啊…,乞求佛能降福全家,拯救病重的爹娘…!佛啊!我愿为您献出一切…,拯救我们吧!”
昪律禅师木然的脸色抽搐着…。
其他高僧齐诵:“阿弥陀佛……”
那军卒血洗过度,横倒在街心…
队伍从他身上踏过。
这时,一阵众声发喊:“僧徒炼顶喽——!”
“僧徒炼顶喽——!”
只见几个年青和尚,头顶上绑着艾叶,请了数人死死抓住自己的胳膊,奔到佛骨香车前面,火把点燃艾叶,火苗儿熊熊窜起…
众炼顶僧徒烧得焦头烂额,拼命地挣扎。悲惨的嚎叫着:“佛啊…佛…啊,啊…”
人们看得心惊肉跳,神色骇然!莫不低头叩首、响头咚咚,额破血流,口中念着“阿弥陀佛”连声…。
随着和尚炼顶的身后,咬断手猪,割断头发,斩趾断腿的,蜂涌而至,惨叫动地震天!佛骨香车不得不停下接受这虔诚的礼拜!疯狂般的奉献!
笙乐奏得更急更狂!锁呐手吹炸了腮!击鼓人拍碎了钹!鞭炮狂炸,大炮轰响,硝烟弥漫…
久久地,队伍才得以通过,留下了满街断指残臂,胳膊大腿,冠戴鞋袜!以及一具具昏死的僵尸!一时间竟无人拖去抬走,一片狼籍!…
黄巢孑然独立长衔,望着惨不忍睹的景象!望着两街的豪奢浮图,华丽幢盖,高大的香刹,飘动的宝幡;一动也不动的佛像!似乎站在魔域鬼地,恐怖惊骇…
再看看两街仍在焚香燃烛,诵佛不止的人们,才觉得这里是长安城内!帝王之都…
他张着大嘴,也觉得喘不过气来!简直要生生憋死在这浓浓烟雾迷离之中!
眼前,幻觉出现了——
无数的金色佛像一齐朝他压来…
无数的人在倒下!周身流着血,脸上含着满足的笑……
皇帝和百官,挥舞着钢鞭巨斧,狼牙大棒,青龙阔刀向他嚎叫着杀来!睁眼看去,杀人的兵刃上都写着一个个“佛”字…。
昪律禅师眯着眼睛,微微带笑地说道:“砍断你的双手!砍断你的双手!做一个佛的信徒,做一个安顺之民吧…!”
“啊…!”黄巢不禁用双手捂住自己的眼睛…
“黄爷,黄爷!你怎么啦?怎么啦?”小二哥沿街寻来,大声地喊叫着。
“啊…,我感到透不过气来!”
“黄爷!你不舒服?怎么还在这儿?咱们回去吧!”
黄巢感到浑身酸软、四肢无力!只好接受小二哥的搀扶,一路歪歪斜斜,回到了高升客栈…。
黄巢躺了一会儿,稍觉好些!小二哥又高兴起来,喋喋不休地说道:“哎呀!黄爷,你怎么站在街上不动了呢?也不随着队伍到安国崇化寺去看看!”
“噢,你到那里去了?”
“嗨——,佛骨安置在那里!官绅百姓施舍的财物呀,僧舍殿堂都装不下啦!嗬,真是百年不曾见过…。”
黄巢摇了摇头。小二哥似为他另有心事,也随着叹惜道:“唉,如此一来,把科考贡士的大事也给冲淡的无影无踪了。”
黄巢轻声自语道:“不知皇上还有没有心思去开科考?”
“黄爷莫愁!我刚刚听说科场还要开的!只是不知您还考不考?”小二哥小心翼翼地轻问。
黄巢起身踱了几步,突然大声地说:“考——!我要写!好好写一篇文章——!”
“黄爷,皇上既然知你是微贱出身!考了也不录用,何必…”店小二忧心仲忡地说。
“哦!我并非刻求高中做官!我要劝劝皇上和朝廷,不要再残害百姓,残害国家啦…!”
“你……?你要用考卷上谏皇上?”
“是的!不然,咱们怎能跟他说得话哟?”“嘿嘿…,黄爷真想出!”
小二哥笑了!
黄巢却怎么也笑不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