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第三章 面圣(2 / 2)观苍海首页

如何是真如何是假,她不知道,眼前这根红线在夜色下发着微光,有渐亮的趋势,像牵归的路。

这是马车里唯一鲜亮的颜色,纵使无涯在她身畔点上一灯烛光,光芒也是不及。

突然之间,不知为何,少女鼻尖有些酸意。

马车就在这时停下,像不可遏止的事态临时喊停,模糊给人侥幸的希望。

苍无涯无言上前,替她掀开帘幕。

少女向着外头的黑暗,自光亮之地走出,却觉得自己好似走出囚笼,迈向了人世。

外面鸟雀啾咕,萤光点点,深林寂静,水声遥遥可闻。

烟火气骤然扑面,她蹲下身,伸手抚触已染寒霜的秋草。

韧叶的边缘锯齿锋利,她用指腹久久摩挲,心觉疼痛弥漫,良久喃喃,“终于,有点活着的感觉了。”

少年黯然沉默,见有血红渗入草叶,道,“圣女,请保重身体。”

他只当她感时伤世。

说话间,少女手心的微黄草片,已渐渐泛起无可阻挡的绿芒。

这本是属于早春的生机,却因无心之举在凉秋绽放。

苍无涯蹲下,自胸口拿出一方帕子,放到少女沾血的手中,见她对眼前有些茫然,轻声提醒,“你受伤了。”

少女没有反应。

他终解释道,“您的血是疗伤圣药,万金难求,草木饮了您的血,自会还春。”

“只是”,少年的语气艰涩着,“您的身体尊贵,气血并非取之不竭,四时轮转,它们的春天,总会来的。”

花是有重开日的。

少女站直,将少年的帕子在手上抹了下,说,“知道了。”

布上并无一丝血迹。

两人及侍从的马车皆已安妥完毕,篝火簇成一堆,火星闪耀,笼着温暖。

她却没有走近。

少女只是略低头,看向那根牵引自己的红线,转身。

夜幕下,少女的唇角压平,再无一丝弧度。

无奈的,嘲讽的。

她终于知道为什么苍无涯同意她下车了。

两人站立处的数十步外,便是嶙峋的峭壁,漆深的夜幕像巨口。

而那根红线在月下飘摇着,越过悚人的天堑,经过黑深的密林,荡向远方。

她无论如何都无法抵达的地方。

少女往前走,一直走,直到苍无涯用臂护住拦住她,不许她再近前。

“此处是天门峰”,苍无涯同她解释,口气紧绷,“今天已过了时候,明日清晨,便可通行。”

少女的脑袋越过少年长臂,往下瞧。

纯白浓厚的雾气软和上脸面,若是白天,当是胜景。

隐隐的涛声在山底奔腾,声音本该震耳欲聋,却因无法企及的高度,失了气势。

纵如此,也可想见此地凶险。

聪明人都会排除的愚蠢可能。

苍无涯:“曾有人不慎在此跌落,还未触底,便被罡风绞灭。”

……倒也不必这般吓我。她在心里轻笑。

不过,无涯啊无涯,我的身上,究竟藏着什么秘密,让你们防备至此呢?

届时到了帝都,又真的只是面圣这么简单么?

她远离了那深渊,到火堆旁坐下,看着身前为她摆盘的女子,是兰香。

不禁想起祭神典的最后,她回眸一顾,看到底下侍者皆化成草木的情态。

兰香……你又是不是人呢?

佳肴精美,露天席也有声有色,他们在起居伙食上,倒不曾亏待她。

不过草草夹了几箸鱼肉,几颗米饭,便不吃了。

对着一无所知的,无可知晓的却将要面对的,胃口总是大减。

她用手拿起那碟糕点中的一片,把玩着打量,还是决定为自己的未来谋福。

侍女上前接过她一手的碎屑,她看向苍无涯,低声说,“无涯,我不喜欢菡萏酥。”

语气是孩子一样的委屈。

少年说,“圣女喜欢什么,我下次为您备好。”

她看着天上的星辰,说,“我不知道。”

不满意地跟上一句,“我每天都不要吃一样的东西。”

苍无涯柔和了神色,答应下来,“好。”

她便又不顾形象地托住下巴,盯着脚下的秋草,嫉恨它们比她幸福。

利用就利用,什么都不告诉她。

她也没说不同意他们做什么,为什么不可以讲讲道理。

兰香在她身旁跪下,柔声问她可要洗漱歇息,那当然是拒绝。

就算尽头是死,她也要仰头多看几眼星星。

就算明天醒来,记不得今天究竟发生了什么,对着苍无涯,再傻傻地重新确认一遍对方的名字。

苍无涯不觉得厌烦么?他每次还执着着让她叫自己无涯哥哥。

她比他大诶。

还有,怎么她就能记得祭神典那天发生的事呢?

莫非是那石兽?

好生生坐着的少女,突然间猛地站起,同她一齐动作的还有苍无涯。

那么紧张她逃跑的他,见少女只是在秋风里呆站了会儿,对身旁女子道,“兰香,我要休息了。”

……仿佛上一息拒绝的人不是她。

而兰香……她可能早习惯了,脸上颇无微词。

少女便有些懊悔,又想出尔反尔。

方才压根不是她主动要站起来的。

她明明想再多看会儿星星的,现在好了,要回去睡觉了。

睡成一个傻子,她知道的。

如今局面是那根红线扯了她一下的结果,可它想要干什么呢?

被人操控的感觉,真太不爽了。

苍无涯:“时候不早了,洗漱完毕后,还请圣女更衣,为明日的面圣做准备。”

可睡觉穿那样的衣服会很奇怪,她皱眉,刚想这么说,又忆起那天赖床的丑态,还是闭嘴了。

……

室内已焚上炉香,苍无涯在外回避,留了不知多少个侍女在内,兰香在她身旁侍候,不知为何,她心情平静,胸口心跳却自进来后,一下一下剧烈起来。

到后来连成急促的鼓点,快到心口胀疼,整个人眩晕到不可思议。

对站着的兰香此刻正为她调节束带,突见少女支持不住倒在自己肩头。

她还是第一次见兰香如此紧张,变了语调惊慌道,“圣女,您怎么了?!”

她本想嘲讽,却因剧痛只能弓身颤抖着死捂住胸口,无力道,“连你们……也不知道么……”

她还以为是让她失忆的咒术,这睡前磨炼,可真是别致又精彩。

女子听得少女此话,瞳孔猛得一缩。

早有人见状奔出去禀报。

待苍无涯大步上前,为少女把脉,也不禁拧眉质问,“这是怎么回事?”

室内众人跪了一地,皆称不知。

她体内气息正在失序乱窜,苍无涯看不出原因,想她碰过的和将要接触的都悉心检验,从未出过纰漏,见此情况,也心焦如焚。

这戏要演也约莫太真,头晕目眩的她靠在榻上,忽地看见心口这条所有人都看不见的红线——此刻红得发亮直至妖冶。

她便低声道,“无涯,这儿太闷了,香气太浓,让我去透会儿气。”

也只好如此。

到了室外,胸口郁结稍有缓解,终于能站直身子,她见少年眼神关切,惨笑一声,“大祭司宽心,我自己的命,不会滥用。”

少年定定盯着她,看她神态渐渐平复,良久慢慢一声,“好。”

她趴在兰香肩头,突然记起什么,说,“方才那块帕子呢?”

兰香立时应道,“圣女,您方才落在里头了,我这就去给您拿来。”

她点头,目送侍女走远,对身旁少年说,“那块帕子,谢——”

少女突然掩住胸口,抓得衣袍发皱,疼得弯身咬牙。

少年慌怒,往侍者远远回避的方向走了几步,厉声道,“医官呢!!!”

有人捧着医箱飞快着过来,苍无涯气息微沉,回头。

那夜月朗星稀,草枯树深,少年回眸的那一眼,成了他的永世噩梦。

本该稳妥站于几步外的人,不知何时立于深渊之上,那是靠她的根底完全无法抵达的地方。

那刻的山风荡起万年的水汽,拂乱少女从来雪白的袍摆。

他也看到了她的茫然和惊慌,看到了向他伸出的那只手。

可连凌苍派最好的这把刀在那一刻也后悔,为什么没能再快一点再快一点呢?

飞身上前也无法触及的速度,少女像纯白的蝴蝶自崖边跌落。

苍无涯瞳孔紧缩,心魂俱碎。

而她听见了自上方传来的痛呼,声嘶力竭。

他喊——

“苍彤!!!”

天门峰的巨渊太深太深,在等待坠地的漫长里,少女竟有些想笑。

知道自己的名字,竟然是在死之前。

可真是,老天有眼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