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是真如何是假,她不知道,眼前这根红线在夜色下发着微光,有渐亮的趋势,像牵归的路。
这是马车里唯一鲜亮的颜色,纵使无涯在她身畔点上一灯烛光,光芒也是不及。
突然之间,不知为何,少女鼻尖有些酸意。
马车就在这时停下,像不可遏止的事态临时喊停,模糊给人侥幸的希望。
苍无涯无言上前,替她掀开帘幕。
少女向着外头的黑暗,自光亮之地走出,却觉得自己好似走出囚笼,迈向了人世。
外面鸟雀啾咕,萤光点点,深林寂静,水声遥遥可闻。
烟火气骤然扑面,她蹲下身,伸手抚触已染寒霜的秋草。
韧叶的边缘锯齿锋利,她用指腹久久摩挲,心觉疼痛弥漫,良久喃喃,“终于,有点活着的感觉了。”
少年黯然沉默,见有血红渗入草叶,道,“圣女,请保重身体。”
他只当她感时伤世。
说话间,少女手心的微黄草片,已渐渐泛起无可阻挡的绿芒。
这本是属于早春的生机,却因无心之举在凉秋绽放。
苍无涯蹲下,自胸口拿出一方帕子,放到少女沾血的手中,见她对眼前有些茫然,轻声提醒,“你受伤了。”
少女没有反应。
他终解释道,“您的血是疗伤圣药,万金难求,草木饮了您的血,自会还春。”
“只是”,少年的语气艰涩着,“您的身体尊贵,气血并非取之不竭,四时轮转,它们的春天,总会来的。”
花是有重开日的。
少女站直,将少年的帕子在手上抹了下,说,“知道了。”
布上并无一丝血迹。
两人及侍从的马车皆已安妥完毕,篝火簇成一堆,火星闪耀,笼着温暖。
她却没有走近。
少女只是略低头,看向那根牵引自己的红线,转身。
夜幕下,少女的唇角压平,再无一丝弧度。
无奈的,嘲讽的。
她终于知道为什么苍无涯同意她下车了。
两人站立处的数十步外,便是嶙峋的峭壁,漆深的夜幕像巨口。
而那根红线在月下飘摇着,越过悚人的天堑,经过黑深的密林,荡向远方。
她无论如何都无法抵达的地方。
少女往前走,一直走,直到苍无涯用臂护住拦住她,不许她再近前。
“此处是天门峰”,苍无涯同她解释,口气紧绷,“今天已过了时候,明日清晨,便可通行。”
少女的脑袋越过少年长臂,往下瞧。
纯白浓厚的雾气软和上脸面,若是白天,当是胜景。
隐隐的涛声在山底奔腾,声音本该震耳欲聋,却因无法企及的高度,失了气势。
纵如此,也可想见此地凶险。
聪明人都会排除的愚蠢可能。
苍无涯:“曾有人不慎在此跌落,还未触底,便被罡风绞灭。”
……倒也不必这般吓我。她在心里轻笑。
不过,无涯啊无涯,我的身上,究竟藏着什么秘密,让你们防备至此呢?
届时到了帝都,又真的只是面圣这么简单么?
她远离了那深渊,到火堆旁坐下,看着身前为她摆盘的女子,是兰香。
不禁想起祭神典的最后,她回眸一顾,看到底下侍者皆化成草木的情态。
兰香……你又是不是人呢?
佳肴精美,露天席也有声有色,他们在起居伙食上,倒不曾亏待她。
不过草草夹了几箸鱼肉,几颗米饭,便不吃了。
对着一无所知的,无可知晓的却将要面对的,胃口总是大减。
她用手拿起那碟糕点中的一片,把玩着打量,还是决定为自己的未来谋福。
侍女上前接过她一手的碎屑,她看向苍无涯,低声说,“无涯,我不喜欢菡萏酥。”
语气是孩子一样的委屈。
少年说,“圣女喜欢什么,我下次为您备好。”
她看着天上的星辰,说,“我不知道。”
不满意地跟上一句,“我每天都不要吃一样的东西。”
苍无涯柔和了神色,答应下来,“好。”
她便又不顾形象地托住下巴,盯着脚下的秋草,嫉恨它们比她幸福。
利用就利用,什么都不告诉她。
她也没说不同意他们做什么,为什么不可以讲讲道理。
兰香在她身旁跪下,柔声问她可要洗漱歇息,那当然是拒绝。
就算尽头是死,她也要仰头多看几眼星星。
就算明天醒来,记不得今天究竟发生了什么,对着苍无涯,再傻傻地重新确认一遍对方的名字。
苍无涯不觉得厌烦么?他每次还执着着让她叫自己无涯哥哥。
她比他大诶。
还有,怎么她就能记得祭神典那天发生的事呢?
莫非是那石兽?
好生生坐着的少女,突然间猛地站起,同她一齐动作的还有苍无涯。
那么紧张她逃跑的他,见少女只是在秋风里呆站了会儿,对身旁女子道,“兰香,我要休息了。”
……仿佛上一息拒绝的人不是她。
而兰香……她可能早习惯了,脸上颇无微词。
少女便有些懊悔,又想出尔反尔。
方才压根不是她主动要站起来的。
她明明想再多看会儿星星的,现在好了,要回去睡觉了。
睡成一个傻子,她知道的。
如今局面是那根红线扯了她一下的结果,可它想要干什么呢?
被人操控的感觉,真太不爽了。
苍无涯:“时候不早了,洗漱完毕后,还请圣女更衣,为明日的面圣做准备。”
可睡觉穿那样的衣服会很奇怪,她皱眉,刚想这么说,又忆起那天赖床的丑态,还是闭嘴了。
……
室内已焚上炉香,苍无涯在外回避,留了不知多少个侍女在内,兰香在她身旁侍候,不知为何,她心情平静,胸口心跳却自进来后,一下一下剧烈起来。
到后来连成急促的鼓点,快到心口胀疼,整个人眩晕到不可思议。
对站着的兰香此刻正为她调节束带,突见少女支持不住倒在自己肩头。
她还是第一次见兰香如此紧张,变了语调惊慌道,“圣女,您怎么了?!”
她本想嘲讽,却因剧痛只能弓身颤抖着死捂住胸口,无力道,“连你们……也不知道么……”
她还以为是让她失忆的咒术,这睡前磨炼,可真是别致又精彩。
女子听得少女此话,瞳孔猛得一缩。
早有人见状奔出去禀报。
待苍无涯大步上前,为少女把脉,也不禁拧眉质问,“这是怎么回事?”
室内众人跪了一地,皆称不知。
她体内气息正在失序乱窜,苍无涯看不出原因,想她碰过的和将要接触的都悉心检验,从未出过纰漏,见此情况,也心焦如焚。
这戏要演也约莫太真,头晕目眩的她靠在榻上,忽地看见心口这条所有人都看不见的红线——此刻红得发亮直至妖冶。
她便低声道,“无涯,这儿太闷了,香气太浓,让我去透会儿气。”
也只好如此。
到了室外,胸口郁结稍有缓解,终于能站直身子,她见少年眼神关切,惨笑一声,“大祭司宽心,我自己的命,不会滥用。”
少年定定盯着她,看她神态渐渐平复,良久慢慢一声,“好。”
她趴在兰香肩头,突然记起什么,说,“方才那块帕子呢?”
兰香立时应道,“圣女,您方才落在里头了,我这就去给您拿来。”
她点头,目送侍女走远,对身旁少年说,“那块帕子,谢——”
少女突然掩住胸口,抓得衣袍发皱,疼得弯身咬牙。
少年慌怒,往侍者远远回避的方向走了几步,厉声道,“医官呢!!!”
有人捧着医箱飞快着过来,苍无涯气息微沉,回头。
那夜月朗星稀,草枯树深,少年回眸的那一眼,成了他的永世噩梦。
本该稳妥站于几步外的人,不知何时立于深渊之上,那是靠她的根底完全无法抵达的地方。
那刻的山风荡起万年的水汽,拂乱少女从来雪白的袍摆。
他也看到了她的茫然和惊慌,看到了向他伸出的那只手。
可连凌苍派最好的这把刀在那一刻也后悔,为什么没能再快一点再快一点呢?
飞身上前也无法触及的速度,少女像纯白的蝴蝶自崖边跌落。
苍无涯瞳孔紧缩,心魂俱碎。
而她听见了自上方传来的痛呼,声嘶力竭。
他喊——
“苍彤!!!”
天门峰的巨渊太深太深,在等待坠地的漫长里,少女竟有些想笑。
知道自己的名字,竟然是在死之前。
可真是,老天有眼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