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那段话背一下，有个人在岸上等我们呢。她就不一定了。”我幻起嘴角微笑。

“谁？”

“葛老师。”

“啊?!!!”

她一声惨叫，使劲儿拽住我的手就往岸上冲。

我大笑起来，回头再看一眼久违的大海，挥挥手与它告别。

我曾看过一篇文章，说一个想象力极为丰富的孩子，由于学业的压迫，在某天闭上眼想象自己的想象力化作一股蓝烟从头顶冒出，飘散，离开自己，从此真的成了一个埋头学习、不擅幻想的普通学生。

我开始相信这件事了，因为幕辉从那日起，真的如同变了一个人一样。

她为逃学的事受了处分，但因为认错态度非常诚恳，校方没再给予追究。那晚她告诉我，高考前不再写诗了，我还当她在开玩笑。然而当她一把火烧了从前的诗稿，我才意识到我已失去那个江楠了。那天我在她家中，我们静静地看着美丽的火光，她把手揣在口袋里，一句话也不说星辰和海洋一夜之间消失了。

高考开始倒计时提醒我们这专断的世界不会因为有美好的事物存在而柔软分毫。乡阳灿烂，我们从黄昏边缘经过，梦楠抬头匆匆一瞥，转瞬又垂下头，看不清地眼里的情。我总在迷惑一个人是怎么做到这样短的时间内变得彻彻底底，

也许真实的梦楠那晚留在海边了，没跟我们一同回来。

直到高考像审判日一样降临又离开。

结束那天下午，我和暮辉沿着小镇上一条长长的、废旧的铁轨走着，头顶就是翻腾的云海。我们手牵手，一步一步走过一格一格。

“对不起。

梦楠说。

“没关系。”

她叹了口气，抬起眼笑了。

“我把她藏起来了……藏藏在一个谁都找不到的地方，就高三而已。现在我把她还回来。”

“回来就好。欢迎回家，梦楠。”我平静地笑着说道。

她惊异地凝视着我。“你果然也成了诗人了，我可爱的小柒同志!”接着她伸手来捏我的脸颊。

我们都不再严肃，笑闹起来。我开心地想，这是这个疯丫头能给人的最高赞誉。

“我很荣幸啊。”

她又一次诉说起来，像那个高一的新生一样。她诉说那天的大雨，柳树的芽，那片夕阳，那晚的海，以及随后那段黑暗漫长的时光。

我也向她倾诉。我诉说我的童年，我的孤独以及遇到她的幸福。

我们一直走，一直走，沿着那段铁路，渐渐把天空走得灿烂了，光明了。

就这样，两个孩子向彼此倾诉自己的爱，牵着手，直走到被晚霞過染的天空中去。

“其实，我还有最后一个梦想没有实现。我已想了许多年了。陪我实现它，好吗?

“当然好啊。”

(六)

“半个小时后，地铁站见。”

说完就挂了电话。虽然简短，声音背后有抑制不住的兴奋。

我换好衣服，和妈妈打了招呼就出了门。今天是梦楠的十八岁生日，我将要去陪地完成她的最后一个心愿了。具体事情她没有提及，但我知道定是极尽温柔之事。

现在已是晚上八时了。她要去什么地方呢?

“子柒！”

我挤过人群的间隙，看见了梦楠。那一瞬间我竟愣住了。地穿着浅蓝色带白色碎花围案的裙子，披着一件苍青色的外衫，一双眸子深遮而明亮，浑身散发着极美的气质。想起那个身穿白色T恤淋着

雨的瘦小女孩，发觉我们真的都长大了，只是那灿烂的笑容并未改变丝毫。

“慕辉，生日快乐！”

“谢谢!”她笑着给了我一个大大的拥抱。拉起我的手就走。这时我才留意到她背后有一个略呈长方体的大帆布包。

“你带了什么东西?”

“过会儿你就知道啦!”她愉快地答道。

我跟随地上了电车（有十足的信心她不会拐卖我)，果不其然，是去海边的。

我回想那天晚上她任性又悲哀的出走，她对于美好事物近乎顽固的渴望，像要不到糖就大哭的孩子一样，用幼稚的方式去反抗·海洋是地多么渴求、深爱乃至痛苦的愿景，仿佛承载人世间一切的光辉与希翼。那日她眼里泛着泪光，哪怕己看了整整一天，也不愿错过波涛一分一秒的变幻，要将地的形象完完整整塔在记忆深处。

此刻她坐在我身边，满眼都是梦一样的神情。

我们抵达海边时已是十点多，海面上有明月升起，映亮了天际一隅，游客已少，正如那晚一样沉静。

梦楠握着我的手，神色肃穆，深深地凝视着大海。

“是时候了，亦寒。这是我第二次看海，也是我盼了十几年的日子。”

她那样郑重，那样度诚，仿佛要举行宗教仪式。

我忍不住微笑了。

她拉我在沙上坐下，一起听海潮的吟咏，看层云的漂泊。

“子柒，你是个很特别的孩子。刚见到你第一面，我就发觉了。

“是吗？我很冷漠。你对我说了很多，我没有什么反应。

“不，不是这样。那天我看到很多人路过我进教室，没有人关心我在做什么，没有人在乎。从小就是这样，我是个极其幼稚的小孩，他们不愿意花时间在我身上。但是你停下来了。你骨子里是个温柔良善的人，我第一眼就发觉了。我很疯癫，但你从来没有疏远过我…….”

“因为我也被你带成疯子了啊！”

我们一同大笑，笑得撞在一起。月亮从云层里现出，越发明亮。

“好，现在开始吧。”

她站起身，却下身后的大包，取出两把折凳和一些零部件，一一组装，竟是一架折叠电子钢琴。

琴架，琴托，渐渐组成一架小小的钢琴。我知道她会弹琴，但从未见过。

她取出琴谱，在琴前端坐。我看见琴谱上写着

Clairde Lune(月光）

琴声响起，月在海面上安静地漾开辉光。

风儿掠过，海面掀起浪花，一朵接着一朵，次第盛开，花苞破裂，每一朵涟漪中都藏着明亮的月

的光晕。

海云在天际浮游而过，沉静地俯视海水的起起伏伏，像一个孤独的流浪者，默然无语。

万物都庄严而宁静地随她一起合奏着。月儿把头倚在她的肩上，幻出一片光霞。海的柔波在溪濛

的暮光中层层叠叠，波涛光飄，月华灼灼，柔软若玉，沉逢似梦，溶溶汩汩，光交影错，亦真亦幻，似悲似喜。

琴音和月影相织相拥，音符荡漾在每一寸海天，浮沉在云海的波涛之中，时急，时缓，时而热切，时而恬淡。她的衣袖被海风吹起，轻轻翁动，月光沿着她两鬓的发丝滴下，滴下……

最终，尾音升起，落下，落了满地微光。

游人们和我一同鼓起掌来。暮辉站起身来，向人们鞠了一躬，坐在我身边。我拥抱住她。

“你总能突破我对“美”的认知的上限。”

她浅浅地笑了，眼眶红红的。

“美吧。”

“美死了。原来这就是你的夙愿。”我说。

她点头。“这是我从小能想到最美的事情。这首月光，我练了很久很久。”

“你真是海的孩子啊，梦楠。”

我叹道，“你远离她太久了。”

她一怔，眼眶里泛起泪来，像是幸福得要哭出来。“是啊，我到家了。”她梦喃一样说着。

(七)

那年七月，我和慕辉各自收到心仪大学的通知书。慕辉大喜过望，当天下午冲来我家哐哐地砸门，抱住我又叫又笑。我和她的大学在同一省份，以后见面也比较方便。

她去大学报道那天，我还在家收拾行李，尚未出发，她发来消息问我，愿不愿意去机场运地一程。

我很乐意，但事情太多，去不了。她回复说没关系，后面一定还有机会见面。接着是一个笑容灿烂的表情包。

那天下午天气很不好。尽管近来皆是喜事，风鸣雨作，连带着人心情也变得不安起来。妈妈在客厅里看着新闻，我在房间里清点着行李。

然后新闻播报了一起飞机失事的叠耗。

播报员噪碟不休地说着，听到“飞机”坠毁等字词，我便突然想起什么，疯了一样冲进客厅。

抓住我妈：“快，快，是哪架飞机？”

我妈被我吓得一怔，很快反应过来，拿手机扣下新闻标题上的航班号码。我哆嗦着摸出手机，迅

速翻到和慕辉的聊天记录。妈妈不停地安慰着:“哎

不会的，不会的，哪有这么巧的事.…

但慕辉十三点之后就没发过我消息了。

我找到她发来的航班，跟照片上一个字一个字地对。

一个数字，一个数字……

我的咽喉仿佛被什么紧紧扼住了。

我喘不过气来。妈妈用手捂着嘴，颤抖起来。

“快，小柒，给她打个电话。人家孩子说不定误了事没上飞机。快！”

我如梦初醒，狂打她的电话。一次，三次，六次……

无人接听——没有那个清清亮亮的声音，只有冰凉冰凉的提示音在夜空中回荡，一遍遍，一遍遍………

一遍遍。

仿佛心里有块什么东西碎掉了……砰的一声碎裂，无声无息，滚落一地。

暴雨是什么时候下起的呢？倾盆而下，像是苍穹正为谁涕泪滂沱。

鬼会知道我有多么关心任何一丝一毫关于那架坠毁飞机的消息。那串航班数我已背的滚瓜烂热。

我执着地相信哪一天新闻媒体会播报出:目前搜救已获得进展，已有幸存乘客被找到。每一次有人敲

门，每一次有女孩的声音喊我的名字，我都疯狂地冲去，有时甚至泪流满面。

那晚午夜零点，我抱着手机跌坐在床头，愣愣地翻看着暮辉和我曾经的聊天记录。

“我快到机场咯”

“有点小兴奋(笑)”

“没关系没关系，后面你也来报道，可以告诉我，我来接你。”

……

我摔开手机，抱住被子，把头深深埋进去，再也咬不紧牙关，终于大哭起来。妈妈闻声赶来，紧紧抱住我。我在她怀里号响大哭，沸泪横流，直到声断力竭。

暮辉死了。

一切本都这样圆满啊。我亲爱的神明，若你愿意，你大可让我们两人遭遇困境，控折，让我们产生摩擦争吵，厌恶彼此，乃至绝交，这些皆是我的心所能承受的悲痛啊。可您为什么.…..为什么，要这般折磨我们呢……

我淋着大雨。我想起那个再也见不到的，淋着雨的小女孩，想起地回过头对我架然一笑，道：“长出绿叶子，出新芽儿了。”她也正如那新叶一般蓬勃而美丽啊。

我再也不敢听德彪西的月光曲。每一个温来的音符都变作枪弹，将我的心击得剧痛无比，乃至支离破碎。

眼泪和雨水混合着冲刷下我的脸频。我蹲在地上，在绝望里悄然落泪，呼唤那个名字。那个，再也无人应答的名字。

“江梦楠。”

再没有回答。再没有那温和可爱的声音，快快乐乐地回应道:

“子柒，我就在这里呀！”

再没有。

再也没有了。

(尾声)

2022年七月十二日。海边。

这是我那年高三所认识的海。距离那年江梦楠的去世已有四年之久了。我远望着海洋，平静地思索着。

我回忆那之后的日子。没有了诗的日子，告别了海洋的日子。那之后，天边一缕模糊的霞光，夜间一抹明亮的月华，都会让我心中疼痛难忍。那之后的日子，仿佛天翻地覆，再没什么同过去一样了。她对于我，远远比我想象的重要得多，可悲的是我直到一切结束后才发觉这一点。高中三年都成了一场梦，一场绝美异常的梦，然而梦醒后的现实就充斥着悲怆无比的留恋。

当年那明亮的笑容，纯激的眸子，依旧清晰地展现在眼前。

我手中操着一叠皱巴巴的纸。那是我们学校的网刊打印件，上面梦楠的那首诗，是高二梦楠写给我的。

“请让我每一粒琴音

碑作温柔的冰晶

装点你的梦境

让我每一滴血液

燃起滚烫的火苗

照耀你的前行

愿你铭记

我真诚的热切

深挚的发意

即使天各一方

你也将是我生命中

最美最美的庆幸”

泪水终究还是打湿了那一遍遍被打湿的字迹。

亲爱的女孩啊，我知道你此刻在这海洋的波涛之中注视着我吧?

亲爱的朋友，我已平静下来了。我的哀思已溶进了内心深处。现在折磨着我的只是思念，无休无

止、无穷无尽的思念。

梦楠，你记得李贺的死，是被天帝召去为白玉楼的建成而吟诗吗？你我都曾为这故事而动容。而

我终于明白，这不是谎言。你此刻定是幸福的。你记得吗？你对我说过，你是海的孩子，你的灵魂归属于海洋。因你深爱着地，她也深爱着你啊。你呀，太有海的灵性，太有海赋予你的诗情。你的灵魂真，太纯，在这世间有许多事是容不下它的。海洋母亲也知道这一点，她怕你受了太多磨折，怕你失了真挚之心，才将你这样早地否回她的怀抱。

我想，那日，你的灵魂定在海边失落地徘徊。

这时，海风搬起。

浪涛层层，海的神明透明的身区显现在月色中，她的身后还跟随着许多水一样纯净澄澈的孩子的魂灵。她美丽的长发在月光照耀中轻

扬，裙衣如同晨雾般朦胧清灵。你擦干泪水，抬头凝望着她。她张开双臂，将你紧拥在她浩大而温暖的怀抱中了。

“孩子，别哭。拭净泪，随我去吧。我可怜的亲爱的孩子，你愿意么？”

你含润而笑，答道:

“我愿意的。

她便牵起你的手，将你带回海洋之中了。你留恋地回头一瞥，离去了。从此，永远地栖居在你最温暖最安全的家乡中了，不再苦恼，不再怅悯。只是思念，等待着我再来相寻。

梦楠，我猜得对吗?

你的魂灵此刻定是温暖又安宁。你定然在我身边，倚靠着我，倾诉我你的思念……

我回来了。

我的身边那样温暖。那是你，对不对?我猜到了，

你可别偷笑哦。

“子柒，好久不见…….”

我取出折叠琴，弹奏起德彪西的月光曲。音符如珠泪般挥舞洒落，月光法活，海浪涛涛……

安心睡吧。再没有痛苦与纠结。在我身边，在你所爱的音乐声中睡去吧。晚安，我心爱的月光。

倘若将这首歌谣的音符简谱用我们的方式译作汉语，会是一句“我爱你”吗?

(全文完)

tips：一名理科生的所想，完稿之日，这篇童话也该暂时关上了。

本文由真实故事改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