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第5章(2 / 2)煦仁纪要首页

“是昌黎先生的《原道》,回文大人。世人皆知韩昌黎《原道》所谓‘博爱之谓仁,行而宜之之谓义,由是而之焉之谓道’,后生以为,此句虽高屋建瓴,提纲挈领,却仍需文章反复数叠叙笔,如日月相辉映,方成‘理则布帛菽粟,气则山走海飞’之奇文。昌黎先生写下此文,正是见佛道两教祸国,悲列圣难遇,即将沦为夷狄之邦,身非木石,为之百感,滂流万言,振聋发聩至今。而今儒生作文章,无一事可寄托,如正阳未出朝霞乱飞,飘飘然而不知所处,纵有一身浮华流溢之彩,顷刻即消,不足为人道也。文章乃心有所感而作,为作而作,实为谬论。后生读《原道》,感昌黎先生‘道济天下之溺’,使今日佛道二民退居至此,心有戚戚焉。”或许是文丞相的态度太过随和,周澍竟忘了自己在和当朝执掌大权的左相议论文章,无法抑制自己的真实想法,旁若无人地说了起来。直到说完,才意识到自己妄议天下士子,实在是有些自矜。

文晏见年轻人越说越起劲,反而不愿意贸然打断。如今文风浮夸无凭是真,他也反对;只是没想到这无名举子能从韩退之《原道》入手,针砭时弊,好一个“不知天高地厚”!欣赏归欣赏,他打算问一个比较尖锐的问题,看看这年轻人究竟有几斤几两:“既然如此,你在解试中所作《柏赋》一篇,又是因何而感,以何而作?”

周澍怔住了,但他很快回过神来,试图在脑中组织好合适的语言:“后生自开蒙以来,每读《论语》,情不能自已,乃知伊川先生评‘读《论语》,未读时是此等人,读了后又只是此等人,便是不曾读’无一字虚言。母亲尚在,不得远游,只是读到题中‘金声玉振’四字,思绪便游荡至夫子庙,仿佛能亲历祭孔盛事,心向往之。当今圣上特开恩科,祭孔为表,仁政为里,为天下之表率,有赖夫子千秋万代功业。后生有感于此,心中涕零,乃以柏颂之。”他知道文晏倚重他《柏赋》的才华,不敢恃才自傲,答得虽然客套,但也是他的真实想法。文晏见他又收起了自己的锋芒,懂进退的道理,并非莽撞之人,又生了一分好感。几番交谈下来,他大概知道在所谓“冲撞婺州通判”的传言里,双方各执一词的真假虚实。但世路如此,只是奢望自己能在青年尚未羽翼丰满之时护他周全,为国所用。自己年逾古稀,身体也是江河日下,但求有人能接续他的主张,实现真正的天下太平安康。

只是,这路道阻且长,横亘在他面前的还有会试和殿试两道关。文晏起身,亲自为年轻人分茶,以示在地位、年龄之外,他的一份尊敬。“澍,时雨也,雨润万物名曰澍。你如今才华有余,只是惟有走到高处,才能为蒸蒸生民布下及时雨。这并非一昧众人眼中的艳羡之事,也并非为追求高宅宝马、雕车美妾,你大可以做个闲散的世外高人,纵情于书画诗词之间,保持自己品性。但若是你选择了科举之路,选择了为官,就必然要接触污浊,正如雨水也必须降落于沟渠。一切选择都取决于你自己,如果你执意步入庙堂,我会倾尽我毕生所学、所悟传授于你——当然,我承认有些许看重你天赋英才的私心。”文晏向来喜欢直言直语,对于世不多得的年轻士子,坦诚为上。

周澍知道会有这样的问题。于情,他敬重文大人的行事与主张,从一些小细节也足以窥见其为人;于理,成为当朝左相的学生,也意味着后续顺利的开端。虽然文丞相不做额外提拔和包庇的事,但总归是有个名头在,很难说起不到一点作用。更何况,错过这一次,很难说下一次还有没有同等的机会;他也句句认同文相所言关于“及时雨”的比喻——

“后生周澍,谢过文大人厚爱。”他终是被自己说服。

晚些时候,周澍从丞相府中出来,傍晚飘起了鹅毛般的雪花,洋洋洒洒的,为地面再裹一层银装。他下意识地想要撑伞,却察觉到一个陌生的目光好像在注视着他,循着那方向看去,却只见一架马车匆忙远离,帘子似是刚刚放下。他有些迷惑地摇了摇头,正打算踩着雪回到会馆,却猛然发现脚边好像浅浅埋着什么东西——拨开一看,是一枚做工精巧的玉佩。穗子还没怎么沾水,像是方才被扔至他身旁,陷进雪里才没什么声音。周澍拾起,借着余晖仔细看了看,整块没什么杂质的纯色白玉,刀工细致地雕着月光下的一丛修竹,全然富贵人家的东西。现在要去追方才的那一架马车,也来不及了。

周澍实在是摸不清头脑这到底发生了什么,拿着玉佩在手心里反覆看是否有刻着姓名之类的,又不知是放回原地还是自己去找失主。天色逐渐阴沉下来,雪也越下越大了,再愣站在这里恐怕要被冻僵。他终是下了决心,先到附近的店家那里打听打听丞相府的常客有哪些,有机会的话再一一问过去,总比被不明不白的人捡了去好。这种涉及到贵重物品的小道消息在坊间传的很快,也方便失主知道东西在他那里,早日来取。周澍把这枚玉佩安置好,往一家小吃店深一脚浅一脚地赶,吃点热乎的炸馍干充充饥。

“……晏闻澍名,召(召见)窴(填补,放置)门下。”

——《景史·周澍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