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第8章(下)(1 / 2)煦仁纪要首页

煦仁二年二月,庆熙宫室,文成殿。

“……望陛下知晓。”

江南道一带田佃改组的落实被报上来,到目前为止一切平稳,眼下也有更紧要的事情亟待处理,宣宗点点头,算是知道了。他方想换个姿势活动活动,突然见左正言章诚上前来,极度郑重地行揖礼,只能正色待之。

“臣风闻,今大将军卫明远,领枢密副使重任,非但不能躬率群下,反自矜功伐,侈泰之风逸盛,家奴亦愈肆凶蛮。上月十六,卫府家仆赵虎行事乖劣,因不满店家上菜怠慢,领人光天化日下砸了城南一家酒肆的铺面,拒不偿还,甚至以卫将军府大名威胁。此案庆熙府自上月十八接到报官,迟迟未决,店主严氏亦未收到任何赔偿,失去生计,家财亏空,有风餐露宿之险。故特于今日上闻圣听,望陛下明察,陟罚臧否,有所定论。”

章诚是科甲正途,亦是当今右相张贞的门生,此言铮然若掷地有声,引得众人纷纷侧目——只是不知这关注,究竟是赞赏于他的正直敢言,还是惊怖于他一个小小的从七品竟敢同当今一等一的大权臣叫板。宣宗一一扫过诸位卿臣的面色,果不其然,权知庆熙府事的顾观表现得最为震惊。或许是柳台谏一事已经搞得他神经衰弱,如今又生一事,怕是急于辩驳:

“顾卿,”他不紧不慢地开了口,似是乐于见臣子汗津被面,哆嗦着抬头的样子,“此事归你庆熙府衙管辖,因不涉及人命案,故无从推脱他司。朕且问你,是否属实?”他无意重惩卫明远,最多是做个教训,倘使顾观认了也无妨。夺嫡时,卫明远唱白脸,他唱红脸的事多了去;而后也算是默视他置办家产,圈豢仆役,只要不越过底线,一切好说。

“臣,臣窃以为此为诬蔑!”顾知府此时反倒突然硬气起来,重重地向前走一步,与方才的章台谏成左右对峙之势:“骄横跋扈非一日可成,诸位皆知。臣权知庆熙知府一年以来,从未听闻赵虎此人,亦未在府衙中留档,年后突然犯事,怕是市井顽徒一时冲动犯事,扯出卫府大名虚张声势,狐假虎威,平白给将军府泼脏水。此案、额,已有专人调查,但卫府并不承认他为家仆。故,臣以为此事不实。”

宣宗听得皱起眉头来。从府衙任职与行事效率的角度,这种回答显然是避重就轻,但既然章诚冲着卫明远来,这样回答也算正常,只是反应有些过分激烈。卫明远算是笼络人心的一把好手,只是笼络到朝廷京官上,着实是情理之中意料之外。但无论如何,此事都太过琐碎。眼见得章诚跟着反驳,他也只能听着,头是止不住的疼。勉强撑着疲意,周围早已响起了窸窸窣窣的叹息吸气声,直角幞头的帽翅不同程度地颤抖着,气氛一时凝重。右相张贞善辩,他是知道的,而今这门生还如此有魄力……难得。终是给到他发话的空隙:

“此事双方各执一词,再牵扯下去都无益处。何况卫将军当下正守着西北边陲重地,敌军费尽心思刺探、造势以引发军心不稳,我满朝文武此时还要让他分心,朕实在无颜面对先祖,你们又成何体统?卫府管教不力一事,朕记下了,待边境安定下来再作定夺,多语者以国法论刑;家仆一案本身,顾卿,限你三日之内调停好,往后要是再听到与之相关的怨怼,朕给你指条明路——趁早卸了官袍乞骸骨回乡,免得惹上囹圄之灾。”

“臣……臣敬受命,额……”顾观嘴上说着“敬受命”,但面有难色,在一片死寂中内心挣扎半天,直直地跪了下去:“臣,怎敢—不敢犯欺君之罪,只是府衙里的精力都用在柳台谏一案上,虽说仍能处理,但不敢担保让各方百姓满意啊!望陛下再宽宥三日,臣——定当效犬马之劳!”言辞之恳切,让宣宗突然有一种担待不起的错觉。他瞥了一眼在旁站立着的史官,闭眼后又重重地睁开:

“柳台谏一案,就依你们的调查定论罢,再牵扯下去只会浪费时间,”——因为顺着医生那条线根本查不出任何东西,内网又是一副老实人扎堆的样子,他再拖一日就是给对方增加一日掩匿踪迹的时间,不如以退为进打个出其不意。

“仍限三日内处置妥当。”——要事当头,他没有心思也没有兴趣去管理那些细枝末节。针对卫明远此事本身的价值远小于“有人敢站出来旗帜鲜明地反对卫明远”这个观念的价值,很难说得上是一着妙手还是俗手。

景宣宗看向自己的两位宰相,张贞显然年龄、阅历都远远逊色于文晏,或许这是他和他的门生思考问题过于简单的原因,也或许……这是他们愿意发声的原因。似乎是察觉到皇帝投来的目光,文晏抬头,似是想说些什么驳斥的话,宣宗给他使了一个颜色,让他暂且不要深究。另一侧的张贞,此时紧抿着嘴唇,眼眸低垂,看不清表情。今日的常朝除却这一个小插曲之外,其余都进行得相当一板一眼,然而宣宗总觉得有一种难以言说的异样感。如潮水退去,众人从正殿中退出,偌大的空间霎时空荡起来,就连衣物摩擦的声音都叫人听得一清二楚。文晏走的慢了些,回头看那宫室富丽辉煌,应了王摩诘“日色才临仙掌动,香烟欲傍衮龙浮”一句的后韵,心上却是一腔劲没处使打在棉花上的疲软感。然而今日也不算完全没有收获,他只能如此安慰自己,至少自己往后的立场不算孤立无援。

他是当今圣上的棋子,马前卒,仅此而已。面对天子的突然变卦,他唯一能做的只有顺从。思及至此,文晏不禁失声笑起来,自嘲之意充盈着胸腔。他倒是羡慕自己的同僚,羡慕自己的学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