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佬一直在这么抓中国人吗?女人抓住他的胳膊时他生成了最后一个念头,然后本能地大呼一声妻的名字:“秀霖——”
他该说点什么?我对不起你和孩子(虽然根本还没有这个所谓的孩子。老天呐,这下的的确确是永远不会有了),放心吧我死也不会交代的(交代什么?)——一个真正的华夏男儿在这个节骨眼上该留点什么话来着?
当他扭过头去,却没找见妻的身影,虽然喝了一半的豆浆还在碗里冒着残留的热气。
这下他恐惧地直接瘫倒在外国女人的身上。那女人抓住他的手有力地简直不像是血肉之躯。
电视机还在播吗?她会同意他至少去关一下灯吗?最近电费涨得厉害。
接下来她拎着他,直接撞破天花板冲出去。
他们在空中。
唐既望听见自己的尖叫被淹没在破空风声中。
女人改换了姿势,现在用一只手臂绕过腋下抱住他,那只胳膊钢条一样把他死死困在前者身侧,使得他肺里的空气在这一次吉尼斯级别海姆立克急救法后被排得一干二净。
他本能地惊慌挣扎,拖鞋早就不翼而飞,两只光脚吊死鬼那样疯狂蹬着空气。终于好歹是成功地伸着脖子向下望了一眼,刚好来得及看见装着他家的那栋民房缩成一个点,消失在浩瀚的建筑群里。
然后什么东西落下,那一片——不只是整个小区,大概是十分之一个忠城,被砸成废墟。
他瞠目结舌,任凭冷风灌进嘴里,把舌头吹成干条,牙齿全部酸痛着脱落。
接着连那废墟也缩成一小块,被浓雾吞没。
眨眼间,他们已经在城市之上近万米,头顶是漆黑如墨,深海漩涡般疯狂地流转着的乌云群。他们升起的速度如此快而决绝,比起飞行更像是向着天空坠落。
这个FBI的女人揽着他直冲进乌云时,时间在唐既望眼中诡异地放慢了一瞬。走马灯式的,他看见海浪般的浓雾淹没了城市,黑色的流星落向市区。整个忠城在他眼前,顷刻间毁灭殆尽。
他想,三十秒前,我还在吃一颗白煮蛋。
黑云遮蔽了视野,成都最后的碎片也随着瞬间暗去,回归混沌。
他不知道他们是什么时候飞出黑云的。
天外是另一重世界,天和地颠倒过来,他们本该是在向上走的,现在却在和地面平行着飞,至少是大概像是地面的东西。
漆黑岩石铸造的建筑每一座都比山岳更大,嶙峋而尖锐如刀的尖直刺向他们,对比之下他们小于蝼蚁,他无从判断他们到底飞得多高,因为地面完全隐没在海洋般涌动着呼吸的浓雾中。
“拿到了,马上出来。”女人说。但是这次用的是英语。
“十秒。”
他们的移动速度竟然还可以变得更快。突然间,下方的庞然大物都模糊成畸形的阴影。然后一切突然空旷。
唐既望甚至忘记了恐高。他怔怔凝视着万丈之下无边无际的翻涌雾气,和其下平静如死的黑暗。
那是一条河。一条,非常,非常,大的河。
把整个地球投入其中,恐怕也难溅起一簇像样的浪花。
他能看见惨号。他什么都听不见,至少听不见任何大脑可以理解的声响,但是他能看见,用那双已经忘记了该如何眨动的惊恐地瞪圆了的眼睛。
他凝视着万灵恸哭。忽然间那雾气中翻涌起的一滴,一缕飞得格外高,凝聚成一个近似于手的形状,几乎是擦着他的脚掠过。
唐既望来不及细看,那只手瞬间消失在他们后面。
女人却在此时骤减速度。
唐既望感觉环在身上的那只胳膊收紧,仿佛要把他生生勒成两段。女人转过身去。
这样他也终于看见了后面的追兵。
它们已经连成了铺天盖地的黑色大幕,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向着他们移动过来。
一下子他觉得女人飞得还不够快,远远不够。
他们还在借着惯性移动。身边那女人的身形晃得他睁不开眼睛。他低头一看,那只胳膊,连同着女人的整个身体,都在发出熊熊的火光。
电光火石之间,他早已分不清他们是在坠落,飞升,还是以别的什么出离理性的方式移动的过程中——唐既望再次和女人对上视线。
他几乎错觉在她脸上看见了一闪而过的笑意。
绝不是让人如沐春风的那种,要比喻的话,更像核爆中的第一丝闪光与热度。
女人面对着黑幕,发出咆哮。
那是一声狮吼。
使得一切震颤起来,声浪如同山火燎原。声音充满了天与地之间的所有空间。
黑幕霎时破碎,被冲散成无数小点,每一点都是一个硕大无比的狰狞怪物。
但是唐既望被胸口那一根钢筋猛拽着,再回过神时已经被拖着穿进另一派光怪陆离的领域中。
此时他心里却诞生出一些别的想法来。
唐既望想,先前(几分钟?几秒?几辈子?)发生的那一切如何离奇暂且不谈,他自己,他却在离了那充满无光黑暗与浓稠雾气的冰冷地方后觉察出古怪来。那女人的手臂抱他抱的那样紧,他却感觉不到多么深刻的窒息与疼痛,更多的是一种“这样一来大概会勒的疼极”的念头。更仔细地琢磨这一点,唐既望于是发现,他不太能感受到肋骨的存在。
毕竟他的医学知识就是以百度为师十多年的状态,也说不清人有肋骨与没有该是什么样的差别,但就是模模糊糊觉得不对。
像是整个躯体都只是模模糊糊地存在着。
他看着此时在身周浮动的那些极其抽象的怪异事物,终于镇静下来。
原来是场梦。这下就说的通了嘛。
他于是大大放心地让女人拖着他快速地穿梭在不知什么里面,不知怎么的进了一道又忽然正常合理地极不正常合理的房门里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