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言听得这些奏疏中的内容,也开始有些微微流汗,正巧抬起头来,迎上嘉靖的眼神,又被问道:
“听到这两封奏疏之后,首辅可还是要支持收复河套事宜?”
黄锦念罢两封奏疏,便轻轻合上,重新弯腰放回了嘉靖面前的案桌上,但没有第一时间下去,仍躬身站立在嘉靖身侧。
他从小陪伴着皇上最是了解皇上的心性,因而在他没有令自己下去之前,他都会原地站着不动。
先是松了一口气的严嵩,然后把目光瞟向了一侧的夏言。
这两封奏疏早已经到了皇上的手中,所有人都知道,皇上让秉笔佥书宣读出来,是一种提醒。
夏言显是心气不平,咽下一口唾沫,拱手施礼,朗声说道:“不错,臣以为,现在出兵收复河套是最佳时机,主要有三点原因,其一,蒙军连番败在我朝三边总督曾铣手中,心中必然会有所忌惮,
其二,蒙军知我甘肃,却不知我延绥、宁夏等镇,胜兵必骄,哀兵必胜,其三,今边镇已定,粮草兵员也足,当奖帅三军,北出河套,收回祖宗失地。”
严嵩一直在留意皇上的表情变化,终于在夏言说完这番话之后,看到了皇上皱眉的表情,抓住机会,跪地下去:
“回禀皇上,老臣先前就觉得边修尚未完成,贸然出兵收复河套并不稳妥,奈何首辅一直坚持战之必胜的观点,臣实在无力反驳,只能一言不发,以作抗争。”
“......好你个两面三刀的严嵩,先前朝房议事,我等怎么没有多次询问你的意见,怎个到了现在,又成了我等商议不听你的意见了?
你若要反对,怎么先前在朝房中一次都没有提过?偏偏每次都要在皇上面前才肯哭爹喊娘?”
夏言见他临圣之时突然变卦,还愣了一下,下一刻便气不打一处来,霸道脾气上来了,也顾不上场合,下意识的就慷慨激言。
待到话刚说出口,意识到上次自己在廷议上大发脾气,引得圣心不悦,又赶紧补充道:“自臣入朝为官这些年,皇上对于夏言的提拔和厚恩,臣誓以死报答。
但他严嵩实在是欺人太甚,自己明明什么兵事都不曾了解,偏偏还要掺和其中故意拖延我等的商议进程。
每逢询问他的意见,他便欢喜答应,可一到了廷议之上,又是另外一副面孔,简直就是人前一套,人后一刀,实在不是好人,请皇上明鉴。”
严嵩闻言轻轻抬头看了嘉靖脸色一眼,当即跪地下去,带着哭腔请求:“回禀皇上,臣在河套之事上,确实给予不了夏阁老任何建议。
还请皇上将老臣次辅的官位罢免,让老臣致仕归家,安享晚年,以免影响夏阁老的定边大计。”
“好,那真是好得很啊,皇上,严嵩恳请辞官归乡了,还请皇上恩准。”夏言依然毫不客气。
“大胆夏言,廷议之上,你这是在做什么?”麦福当即呵斥一声,也是提醒他不要太过激动,“还有,议事就议事,不要动不动就扯到什么罢官撤职的话题上,谁该干什么,谁能干什么,皇上心中跟明镜似的,也希望大家能够明白。”
“司礼监看不出来,首辅这是想要挟臣胁君么?”
嘉靖表情上也不见得有多恼怒,但手中方才翻开的奏疏已经放下,依靠着椅子往后躺了下去。
冷不丁说出来的这句话,却是令得众臣噤声、慌张,目光开始相互碰撞打量起来。
“边境遇袭,满朝文武,竟只有仇鸾一人上奏,言述曾铣的罪过,你们一个个,还都想要继续维护他夏言?这朝廷到底是朕的朝廷,还是他夏言的朝廷?!”
嘉靖接着又补了一句话。
这些话开始时,语气还如同一个与世无争的道士,说到最后一句,却充满君主的威仪,听得众人心跳骤然加速。
夏言的身子也不由自主的颤了一下,他听出了皇上说这话,完全就是冲着自己来的,这已不是他第一次惹怒皇上,自然知道现在嘉靖的这种语气代表着什么,赶紧跪地认错:
“皇上息怒,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王臣,天下是陛下的天下,朝廷也是皇上的朝廷,
臣夏言是为大明朝首辅,更是皇上的臣子,绝不敢做出忤逆犯上的事情,不过是心系边疆,绝无挟臣迫君之念,还望皇上明察。”
严嵩继续哭诉道:“回皇上,首辅夏言独断专权已久,老臣与各部文武大臣,也多受其胁迫,不敢不为啊!”
夏言又愤愤不平:“臣自收到皇上诏令,共计十三次,召集文武大臣商议河套之事,间中出现的多种意见,都已综合考量,朝房之中负责摘录的文书都有一一记载,自可为老臣证明,绝无要挟众臣的意思。”
来时原本打算和夏言同心共力的一众大臣,看着眼前这一幕,陷入了一阵迷茫,随着廷议的进行,心中不约而同的往夏言的对立面站了过去......
无论是阁臣的吵架哭诉,嘉靖一向是不插手的,反而只会当一名旁观者,静静的让他们把架吵完,分出胜负,因而他一向甚少被朝臣利用,只会选择合适的角度,去完成自己想要完成的事情。
多年以来,大臣在廷前多会去观察他的脸色变化,但往往不会看到任何的端倪。
“行了,都起来吧,你们一个内阁首辅,一个是内阁次辅,跪在朕的面前如此吵闹成何体统?”
看着两人逐渐停歇,嘉靖看了一眼黄锦,后者会意吩咐左右太监,上去将两人架起来。
嘉靖望向夏言:“夏阁老。”
“臣在。”
嘉靖的声音中透着慈祥:“朕知道你这段时间辛苦,挟臣迫君这件事情,朕就暂时不与你追究了,你回去吧。河套诸事朕都已经知晓,你的勤政朕也看在眼里。”
“是!”夏言听这一番说话,心中有些发毛,声音中似乎又还透着些许委屈。
但只能叩首起身离去。
这时候,廷前就还剩下严嵩和各部大臣。
嘉靖望着夏言被太监领出门外后,又阖起来的两扇木门,慢悠悠的说道:“锦衣卫虽然耳目众多,但也不见得所听所闻都是真的啊......现在这里就剩下你们这些忠臣了,你们都给朕说说,夏言究竟是何居心?”
王以旗等人倏然抬起头来,只剩下严嵩还是躬身低头,没有人一个人敢说话。
“好!好!”嘉靖伸手在黄锦的搀扶下,慢慢站了起来,望着众人平静的说道,“满廷的忠臣,竟无一人敢回答朕的话。严阁老,你来说。”
“皇上圣明,老臣不敢妄断。”严嵩又一次跪地下去。
在满堂的死寂中,又过了一阵。
嘉靖继续说道:“今天的廷议就到此为止吧,关于河套之事,司礼监传朕旨意:
曾铣驻边有失,又驱敌有功,功难抵过,故罚俸半年,官降一级以作警示。另外,边镇不稳日后休要再提收复之事。”
“皇上圣明。”严嵩、麦福立即接道。
嘉靖已没耐心等严嵩把剩下的话说完,便打断说道:“朕乏了,都退下吧!”
麦福努努嘴,示意两侧的太监赶人。
“退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