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18、为了重逢而讲的故事(2 / 2)落花千里风满路首页

“眼泪也是水,倒入海里或者洒在土里。”古阳说完又摇头,“对他来说不够彻底。”

“入海和入土都是祭奠,不能祭奠,最好不要记得,要怎么办?”

古阳的脸上痒痒的,原来是微风吹起了尘埃。

海边的风,强猛。山里的风,迂回。眼不见为净,无声最是无情。

“那一天太阳毒辣,但山里总是有些潮湿,一条小蟒蛇本来以为钵里会装着什么活物,爬进去看却一无所有只有一滴水。它已经渐通灵性,看出来那一颗并非普通水滴,它爬出去又爬回来,衔来一片芭蕉叶为那颗眼泪遮阴。一天之内它来回数十次直到太阳下山。于是那颗眼泪没有随风化去。”

“僧人由此悟出一切皆有缘法不可强求,长叹一声后放弃了销毁眼泪的想法。取下随身佩戴的佛珠中的一颗送给小蟒蛇助它修行,把眼泪放在取下的佛珠的空位上。跟在僧人身边日久,眼泪也修成精灵,虽由佛道正统而生,却因业障魔心成形,所以我半佛半魔,半神半鬼,半正半邪,半生半死。僧人开悟后升天,担心我在人间作恶,就把我带去西天继续修行感化。他本来想杀了我以免他死后无人能降我,但又认为当初小蛇救我的功德不能由他毁去,所以和我立下誓愿,在他圆寂后放我自由。”

“当我再去那座山林时,才发现之前尚在混沌时以为的那座小山林其实是在一片群山,我找了很久,想找到当年救我的小蛇,最终找到的是一个即将死去的躯壳。来不及细说的事比来得及说的多很多很多。他把幼子托付给忘年之交,把龙鱼托付给了我。”

“你没有见过龙鱼,也没有去过落花蹊,更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有合适的人出现,这风险太大了,于他于你都是。”古阳问,“为什么他这么相信你能找到龙鱼的血亲?”

“佛珠是有灵性的,我能感觉到我取代的那颗佛珠的动向,等李光罅修行小成的时候就通过佛珠感觉到了我的存在。我们有过交流,只是用一种你不能理解的方式,就像是只见过一次但了解很深的朋友。他也没有别的人可以托付了,仙山是一个比任何人想象的都还要寂寞的地方,它其实和落花蹊一样荒凉。”

路已经走到了尽头,话越说越没法了结。

粉色的花海远远地还在身后绽放,一小段恍如初春的美景。

“上车吧,这是最后一个山坡。”魔生跳上车辕,容平从帐子后面探出头问:“你们怎么这么慢?”

“有些太平静了吧?”古阳低声说。

“压轴的才是惊喜。”魔生摸摸容平的头,“师尊还好吗?”

“躺下休息了,孩子们都在叫饿,我正要去准备午饭。”明明比两个少年小得多,容平也把他们当不懂世事的妖兽宝宝们看待。

魔生眯着眼睛看看天色,云像段子般层层铺平,又像鱼鳞那样渐渐聚叠。

“要变天了。”古阳也不进车里,在魔生边上坐下。

阳光时不时被云层挡住,洒下的光线带着灰蒙蒙的倦意,风比一个时辰前寒冷许多。

魔生并不是随意选择了个时候说出自己的身份来历,他是想要告诉他一些事,提醒他一些事——在进入虞百守之前或是离开碑吉山之前。

这座最后的山头后面,究竟隐藏着什么,让魔生急于说出对他本人来说最为忌讳的身世。

答案很快就会揭晓,所以魔生坐在车头迎接。

古阳也想第一个知道答案。

魔生似乎明白他的想法,并不撵他,只是保持沉默。

午后的时光最为漫长,像是对白昼的消亡做漫长不舍的告别,到了傍晚便是长诀。

山坡下是一片平地,三三两两长着野草,空气一下子湿重起来,温度暖了好几分。

美人如花隔云端。

相距远远的百丈,一排迤逦婀娜的身影,光是看衣裳的颜色,就快要被熏醉了般的华贵。

十二个丽人妆容辉煌,分开两边站在一顶大帐前,她们低眉顺目,柔婉娇丽,像是夕阳绘画出的仙子。

帐篷的主人遥遥地早已听见车轮声,特意站在大帐外等候,十二个少女已是一幅美人图,却仍及不上主人的万分之一。

仿若一颗吸进万道阳光的宝石折射出绚烂夺目的光辉,看见她的瞬间,便听见了整片星空坠入大海的回声。

美到了尽头,言语无用。

只知天上地下,四海八荒,除了她,全都灭了颜色。

古阳以为自己要晕过去了,其实没有,抓住他肩膀的人是茗兮,他的手指狠狠掐进他的骨头缝隙。

魔生已经下了车,容平、五目子、白锦绵,四个人站成一排静静不动。

古阳这才明白自己的失神已经维持了至少一顿饭的长度。

茗兮在宫里自然见过许多美人,皇亲国戚后妃嫔御,都是千人万人里挑出的国色天香倾国倾城,但原来与他同父异母的姐姐比,甚至连好看都算不上。

每个人都被扑面而来的华丽震撼到了。无论是妖、仙,还是魔,总脱不去些草莽野气,唯有人朝的锦绣繁华,火树银花,才养得出这名贵稀有的娇奢,才能助长那宣宏鼎盛的尊贵。

齐整的戎装,冷厉的刀剑,彪悍的骄傲。却不是真的战场,只是为了给主人彰显身份增添荣耀而存在的。

帐篷的主人没有动,她在等对方先动。隔着这么远的距离,她也有点怀疑他还能不能认出自己。毕竟十年的岁月,少年人会忘记很多很多事。

古阳的确没有看清她的样貌,但她通身的气派却早已唤醒了他从未真正忘记过的感觉。

他亦趋亦步地往帐篷走去,夕阳照进他眼睛,片片都是鲜红的血光。

茗兮跟在他身后,准备随时接住他倒下来的身躯。

容平用眼神询问魔生,尽管早已知道有人在此等候魔生还是让她继续前进,魔生一定有他的理由。她相信他。

魔生也用眼神安慰她。但她此时有些动摇,因为连魔生的眼神也裂开了一道破绽。

虞百守就在前面十里之外。咫尺之间,犹如天涯。

那顶大帐,划开两个世界。

十二个美人在古阳面前跪下行礼,齐声问安:“大世子安康。”

古阳伸手捂住腹部。

他定定地看着站在美女中间的那位贵人。

比实际年龄看起来小了不止十岁,依然一副少女的纯真表情。岁月格外宠溺她,时光在她脸上留下了更成熟的美艳,此外,再无其他。

和十年前一模一样的容貌,只是脱去了草原穿的裘皮,越发精致滋润细腻婉约。

谁也不知道怎么称呼才算正确,谁也不知道先说什么才算恰当,于是沉默像夕阳的光辉静静染遍整个黄昏,长长久久的等待,让她感觉到了倦意。

嫦娥公主挥挥手:“进来说吧,我冷了。”

身旁有个小婢立刻挽起她的手臂。

“这些个丫头是我挑的,你想要哪个,哪几个,都行。仔细看看吧。”她懒懒地抬抬手,转身进了大帐。

跪倒在地的美女略略仰头,好让古阳看清自己的脸。

五目子和白锦绵同时倒抽一口冷气:太美了。

茗兮抬抬眉毛,果然是皇室作风。

魔生伸手捂住脸:真的任君挑选啊,南无阿弥陀佛!

美人们毫不羞涩,妆容精致的脸上春风拂面般地微笑。

古阳的脸被夕阳晒得通红,他低下头不看她们。

“大世子若是不选,我们只能一直跪着。”跪在最前面的少女俯首禀告,“请您挑选。”

“请您挑选。”余下的美人齐声应和。

古阳眼皮一跳,猛地抬头:“谁说的?”

“公主吩咐的。”

古阳怒道:“起来!全都起来!走开!都走开!”

“大世子!”

“谁是大世子?这里没有什么世子,没有!全都走,走!”他双手握住拳头,狠狠瞪着站在大帐门口守卫的士兵。

士兵军姿严整,目光平静,像看着一座山峰似的看着古阳。

古阳回头,看向茗兮的目光灼热而惊惧。茗兮懂得他眼中比怒火更甚的恐惧,那是他在十年前就知晓的少年古阳的痛苦记忆。

古阳转头问魔生:“你早就知道了?”

“我确定有人在这里等,但不知道是谁。原来我们可以在他们到达前出山,那场雪拖延了行程。”

“反正已经赶不及了,所以不如赏赏花顺便说说故事是吗?反正已经赶不及了,所以就等着看热闹是吗?”自相识以来,众人皆是第一次见到他脸上那么彻骨寒冷的敌意,像是被逼到绝路的野兽在疯狂的边缘维持最后的一点冷静,随时有失控发疯的可能。

只有魔生曾经见过这种神情,这个少年被绑上祭坛的前夜,他看见了。所以他以为在崩溃之前,少年会爆发会疯狂,会杀出一条血路。只要他举起一把刀,部落里那些苦苦等待的人就会把他当做一面旗帜,高举这面旗帜开创再一个毫无新意的逐鹿争霸的时代。

他们都认定没有任何一个十五岁的少年愿意为了母亲编织的谎言葬送掉自己宝贵的生命和更宝贵的未来。

连魔生都等着他断弦的一刻。

然而,什么也没有发生。

第二天的清晨,少年盛装列席,逐一完成通往祭坛前的每一场表演。他的脸清淡得犹如一碗阳春白面,他的身体和风雪一般冷,却已经把疯狂冰封在了心底。

舍我一个,便不会再有人流血牺牲。他是古雄奇最后的儿子。他死了,新王高枕无忧,母亲安然无恙。草原没了旗帜,就能迎接真正的平静。

魔生非常不明白这种自我牺牲的选择,他愣愣地从白天守到深夜,总觉得下一秒就会有暴动发生。然而,直至少年永远地闭上眼睛,除了皑皑白雪淹没了整片草原,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连哭泣的声音都没有听见。

魔生这才明白,原来李光罅说的“合适的人选”应该是什么样子的人。

可惜,他决定得太晚了。

雪夜的记忆一闪而过,魔生只好用抱歉的眼神看着古阳。

谁也不是万能的,该相遇的就会相遇,要重逢的就注定要重逢。只能面对。

古阳的目光挨个儿在每个人脸上停留片刻,然后慢慢闭上眼睛。

夕阳已近末了,暮色覆盖山岭,众鸟归巢,鸦雀无声。

“你们不要跟来。”他对众人说。

茗兮上前一步。

“你也不要跟。”古阳对他说,“你听见她们叫我什么了。我应该是安全的。”

“那是有条件的。”

“我就去听听看,条件。”他揉揉胸口,“只要不是美女。”

大帐里炭火烧得极旺,干干的脂粉味还有熏香味,非常舒适好闻。

母亲倚在软榻上,微微闭目小憩。

轻松自在的只有母亲一人,其他人,不是屏息以待,就是全身戒备,除了香炉的烟袅袅而上,就再没有别的活动着的事物,连时间也不走了,因为时间对母亲从来没有威胁,她的美丽,永远正当时。

“坐吧。”嫦娥公主仔细审视了他的脸、身形和穿着,吩咐说。

古阳没有动。

婢女把软塌前的矮凳拉开些距离等待古阳入座,又奉上一杯茶放在几案上。

五颜六色的糕点摆得整整齐齐,都是古阳儿时吃过并且喜欢的。他从没有说过,但看来母亲很早就知道。

可是,他已长大成人,连茶都多年没好好喝过。落花蹊里有水已经实属不易如何奢望好茶。

他看着茶杯出神,额头冒出冷汗,脊背一片冰凉。

“你是怕我下毒?”嫦娥公主的声音像裹了蜜糖的苹果,既不过分腻,也不过分软,香甜而清脆。

“你的朋友们个个都有能耐,我怎么敢动你?放心吃吧。那些丫头如何,还入得了眼吗?你也二十好几了,该有些贴心人伺候着。”

古阳走过去坐下,抬头看着母亲,像是看着一个正为儿子的婚事操心安排的普通母亲。

“穆小王爷要是看得起,也随便挑就是。”她端起茶呷了一口。

古阳的视线往下移动,顺着袖子直至底端,嫦娥公主的手细嫩如少女,一枚翡翠戒指镶着金边,雕刻成牡丹花的样子,指甲是淡淡的珊瑚色,贴着白梅花瓣。

——一双没有做过母亲的手。

“你不想和我说说话吗?至少问问我为什么会在这里。”

古阳张张嘴,发现自己的声音像是从海的那头传过来一样。

“你想让我做什么?”他问。每个字的发音都咬得很清晰。

“我能让你做什么?不过是希望你早日成家,让我有孙子可以抱。”嫦娥公主的笑容像蜜一样甜,像晨曦一样和煦。

“你让我做的我都做了,就不能放过我吗?”

“既然你坚持要这么说话,那我可要好好算算了。你去找穆小王爷的事可不是我让你做的。还有,世上可没有哪个母亲会想让儿子跟妖怪做朋友的。”

“你现在的身份是什么?”古阳继续问。

嫦娥公主瞥了他一眼,拿起一块糕点递给他:“这点心还记得吗?”

“草原出了什么事?”古阳没有伸手去接,目光顺着她的手指甲往上,直至看进嫦娥公主的眼睛里。

美目盼兮,巧笑倩兮。

陌生得犹如上辈子见过的容颜。

古阳知道自己没有遗传到母亲最美丽的部分。可他也不像父亲,他完全没有草原民族的蛮放粗爽,说起来,他和茗兮倒是有点相像,但茗兮比他鲜亮很多。

“人朝允诺了你什么?”

“哦,没什么太名贵的东西。”

嫦娥公主放下点心:“落花蹊倒是没让你变笨,但是,你为什么要出来呢?你一开始就不该进去,既然已经进去,就不该出来。这样让所有人都很为难。”

“十年前,你是很情愿去死的,为什么现在就不愿意了呢?”

“就算我愿意死,也不能看着茗兮死。”

“他呀,他早晚都是要死的。皇帝只不过是不想让他死在朝城里罢了。千载难逢的机会,他去的又偏偏是落花蹊。”

“皇帝本来就打算杀光所有知道落花蹊秘密的人,他一直在等,等茗兮出城回落花蹊的一天。”

“可他为什么要出城呢?在朝城里一辈子就能活一辈子。”

“因为,”古阳直直的看着嫦娥公主的脸,声音微微抖动起来,“他以为我要死了,是来见我最后一面的。”

嫦娥公主推开杯子,眉目不动,眼睛里的光华越发闪亮:“从离开落花蹊的那一天起,他就该忘记有关落花蹊的一切。”

“我们究竟做错了什么,那些落花蹊的住户又做错了什么,要这样赶尽杀绝?”

“你不是已经知道了么,落花蹊的温泉只有你能进去,你住了十年都没有想明白是为什么,可不是人人都愿意相信你是真的不明白的。”

“皇帝如果不是猜忌过重,茗兮还会继续当他的富贵王爷,我也会继续留在落花蹊。”

“即使穆小王爷再回人朝,即使你继续留在落花蹊一辈子,你们两个,那些贱民,都还是一样要死的。如果人朝不能守住龙鱼这个四界共同的秘密,那仙山和魔都就会把人朝变成一个更大的落花蹊。”

“为什么非要听他们的?为什么要做奴仆?你们不都是高高在上权势滔天的吗?”

“因为他们是仙,是魔,我们只是人。我们会死,在他们面前我们连尘埃都不如。我们想锦衣玉食一生权贵,只有活人才能享受。”

“魔都说要我们服从,我们未必要服,但仙山说要我们服从,我们就必须要服。不可能有和仙山对抗的理由,不可能有胜过仙人的人。”

嫦娥公主顿了顿,自己先笑出了声:“除非,你能站在比仙人更高的位置,让仙山听你号令。说起来,我听说你的刀法很不错,竟然已经可以和魔王打个平手了?那比起梅丹公子如何?更强吗?”

“草原的男人各个骁勇善战,可你还是选择了放弃抵抗,可见是性情所致。你从小就不是个有胆量的孩子,现在又为什么执意要逞英雄?”

“你只要跟我回去,忘掉落花蹊,忘掉外面等着你的那些妖魔鬼怪,皇帝答应会让你活着。”

“在哪里活着?”

嫦娥公主眼角微挑:“自然是在人朝最富贵的地方。”

“还能离开吗?”

“应有尽有,为什么要离开?”

古阳皱了眉:“那些人,都死了?”

“若我回答是,你难道是想说报仇?那些人跟你毫无关系。”

“一直希望和我毫无关系的人不是你吗?”

“此一时,彼一时。草原需要新王,人选已经定了,我需要人朝的支持。”

“那一定是个听话的孩子,而我会是草原送给人朝的质子。”

“但你毕竟能活着,还有什么不满意?”

古阳站起来走到火盆边,望着炽热的炭火摇头:“仅仅活着怎么算满意。”

“活着享受一切,无论是吃食穿戴,器具用度,都会是最好的。加上一等一的美人随便挑,我想不出还有什么可抱怨的。”

“那自由呢?”

“你说这个啊。这东西,我一辈子都没有得到,皇帝也没有得到,你怎么能奢望?再说,你现在所谓的自由,可能仅仅是走在一条送死的路上的错觉罢了。”

古阳没有反驳,他的表情平静下来,慢慢地吐出一口气,声音里没有丝毫起伏:“为什么仙山和魔都都没有派出更多人来追杀我,反而让人朝来解决这个问题?仙山要面子,魔王要好处,脏手的事情只能人朝来做。皇帝他做了样子,尽了努力,花了时间,既想和平解决,又想给自己上个保险抓个把柄,所以就决定让我活下去了。即使在落花蹊里抓到了我,我也还是可以活下去,可那些无辜的人,一无所知的人,却注定要死去。现在你所谓可以活下去的我,不过是以前可以活下去的茗兮。将来有一天,我还是要死的,总是要死的。”

嫦娥公主终于从软榻上走下来,她抬起尊贵无比的脸,认真地看着被自己抛弃的儿子,把他从头到脚,细致入微地看了一遍,然后慢慢说:“你……变了。”

“我只是长大了,你从来没想过我也会长大,是因为你从不希望我活下去。”

嫦娥公主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绝代风华的脸微微黯淡了些颜色。她感觉到了面前站着的这个年轻人的态度,随时都可以赴死,却绝不随便赴死。她有些吃不准,这个孩子是怎么长大成人,变成现在这个样子的。

“你的确长大了,你已经有力量来杀我了。”

古阳的眼神变得很苦很苦:“我从没想过要杀你,从没有。哪怕是你叫我去死的时候,也没有。”

“为什么?难道你不恨我吗?不恨人朝吗?不恨这个世界吗?不恨你的血脉你的宿命吗?”

“我只恨自己命数太短,只恨自己成年太晚,只恨落花蹊的冬天太长太冷,只恨世间鲜有真正的知己同伴,只恨没有一把合心意的好刀。”

嫦娥公主完全听不懂他在说什么。

古阳知道她听不懂,想了想,也觉得不必再说什么。

他走向大帐外,走了几步又停住,觉得还是得说句她能听得懂的话。

“我们马上就要出山了,你可以用这里的人来阻止我,不然就再没有机会了。仙山和魔都都不会主动进入妖域,他们不屑。人朝也不会进来,他们不敢。”

“阳儿……”

古阳身子重重一震,这是嫦娥公主从十岁起就不再唤过他的小名。

“你还是会死的,没有人能胜过仙,还有魔。人朝也再不会让你活着。”

古阳长长地叹息一声,决定说出那个他在暴风雪前夜想了一夜终于想明白的决定:“母亲,无论生死,我只是不想成为像你一样的人。”

帐外的守卫一看见走出来的古阳,便吹响了号角,顿时,四周的士兵早已安排好般迅速聚集到一起,可是他们没能按计划排成阵队,组成猎场,因为几个人挡住了他们的去路。当然不是用手,也没有武器,他们只是侧了侧,给前来支援的伙伴让出了地方。一座山丘那么巨大的鸟,九个头,嘴里喷火,眼里有光,刀剑还未及出鞘,魂魄已丢了七分。

容平伸手摸摸它的脚趾,其中一只头便府低下来,嘴里的火焰跃跃欲试,在铠甲丛中锁定目标。热度灼人,汗水淌过额角鬓边,背脊和后腰却冻出冷霜,肉体凡胎,能做出的反应相当局限。

火光中的少女,艳丽逼人,面无表情,像一尊石雕半点也感觉不到生气。她身旁的一个少年正不耐烦地大声嚷嚷:“太热了太热了,你别让它低头啊!”

少年的额头上有三只竖瞳,活生生一个妖孽。

另一个少年生得极为秀气,微微摇动身体,似乎也是怕火。

看起来最正常的是那个穿着道袍的青年,和穆小王爷挨着站一起,怎么也比较不出奇怪的地方,论相貌,谁也不输谁一筹。

他笑嘻嘻地说:“我就说,打架我们绝不会输。”

确定的死亡,绝对服从的命令。

士兵们纷纷举起长枪,背刀,弓弩,盾牌。

往前迈步。

眼里一片火海,最后的墓园,归路。

连号角声都听不真切,只能往前冲。

“停下!不要往前!”

风中,火中,一切如轰塌的幻影,有个人声嘶力竭地吼叫。

“停下,停下!这没有意义!没有!”

那个人摆脱了守卫的纠缠,抢下一把长枪,却似乎不会使用,扛在肩上一路踉跄奔跑。他眼角的余光,看见了大帐里的贵妇,她的两个婢女捧着一面镜子跪在她身边。

她眼里的讽刺像草原上的疾风,像落花蹊里的荒芜,永远等不到尽头。

你看,这世上大多数人明知是死也要服从命令。只有这样他们原本不值一钱的生命可以换来父母妻儿一生够用的钱财。

九头鸟发出尖锐的叫声。

熊熊燃烧的火海便不再扩张领地。

容平坐在九头鸟头上,她的曲裾在火光里翻扬犹如一面旗帜。

魔生拖着茗兮坐上另一只头,那只鸟头很不满意的晃了晃抱怨负重太重。

五目子和白锦绵见状也跟着上了另两只头。

九头鸟扑打着翅膀对古阳尖叫,好像在说:又不让我杀人,又不想被杀,那还不快走啊!

古阳爬上它低下的头颈,粗硬的羽毛下是热得烫手的温度。

他看见其余的四只头齐齐向他投来鄙视的一眼,八只小眼睛,精光闪闪,锐气难挡,道道都是利刀。

他往下寻找,那个锦绣绚丽的身影。

锦绣到了极致,也和荒凉无异。

母亲最后说的话敲击着他的心脏:“我等着你。”

古阳在心里对火海承诺:“你永远不可能等到我,母亲。”

九头鸟掠过军队,那些人一时不知如何追赶,慌乱中有人喊道:“上马!”

马匹惊惧,惶惶不能齐整。

九头鸟展翅回旋,四只空闲的头嘴沿着人和马的边缘画出一个弧圈,把他们包围在中间。

但愿,不会有人意图穿越丈高的火墙,那可就不关它的事了。

它回转身体,一掠而过,小山已经把车拉了过来,他们立刻可以上路。

高空俯瞰,地面一堆高高的篝火。

仓促的会面,仓促的分别,却说了很多极为重要的话。

古阳确定地知道了金将军他们究竟为何要死,落花蹊的住户为何要死。

他遥遥地望过去,茗兮被魔生拎着领子,也正向他这边看过来。

他和茗兮说过的话题还是太少,等进了妖域一定要再一次好好说说话。

没有月亮也没有星星,半空中漆黑一片,一如他心头的悲凉,心底的孤旷。

“大渊献,那孩子的话你都听见了,你还坚持你的选择吗?”

嫦娥公主看着火焰筑就的围墙,有些失望地抱怨:“这也太丑了。”

她身后走出一个老人,和郑平的仙风骨道不同,这个老人壮实得像一头牦牛,周身散发着迫人的气场。半灰白的头发上用皮绳束着辫子,胡须剃短了些,双目幽深,脸颊深陷,皱纹出奇地多,很有力量也很有份量的一个老人。他身上披着一张毛色光亮的熊皮。

“十年未见,大世子结实不少。”

“不还是那副窝囊相。”

“比起他父亲,或许是还差些,但他得承了您的清丽,是男儿中难得的俊美相貌。”

“草原上的男人,强悍才是唯一的优点。”

“过去的确是,可依我看,改变一下也未尝不可。再说您不是也说他刀法不错?”

“我实在不懂大渊献为何这般坚持。”

“我现在的坚持和当年的坚持是一样的理由。”

“平衡!”嫦娥公主的声音尖利起来,“大渊献是在暗示我专权太过?”

“草原一贯以彪悍为荣,谁强谁就是王。”

“我选的人不强吗?”

“比起大世子,还差一些。”

“差在哪里?”

大渊献长老背手而立,迎着火光微笑道:“流庆世子不敢违背您。”

“十年前草原需要一个能平定内乱的王,大世子当时还太小不足以担当重任。只有您的身份最为贵重,能力手段更是无人匹敌。”

“而现在,草原需要一个真正的王,不是只会听命于母亲,听命于朝廷的孩子。”

“大渊献,你是笃定我不敢动你?”

“您不但不敢,您还需要我的帮助,否则我十年前就和大世子一起死在祭坛上了。所谓肱骨之臣,就是我这样的老人。太多历史的真相藏在我身体里,即使已经这么老了也还不能随随便便死去。”

“夫人,我劝你还是和大世子再谈一谈,推心置腹的那种。十年了,小孩子长大了就不太好骗,得拿出相当的诚意和条件。”

嫦娥公主眯起双眼,美人生起气来也一样动人。

权柄的移交从来不仅仅是从一个王传到下一个王那么简单。

那意味着很多很多人要重新选择自己的站队,很多很多人不得不为了队伍的整齐消失腐烂在历史的书册里。

她,绝不甘心成为腐朽的其中一个。

大渊献长老走出大帐,观望着火墙里一筹莫展的士兵。

远远的,空无一物的夜色中毫无征兆地倒下一盆狂雨。

“啊!”他重重的叹息,“这就是仙人的功德了。”

这句感慨的话自然传不到高高在上的辇车里,仙风骨道的老人听不见,他只是望着窗外,凝视着那道渐渐熄灭的火墙。

林长仙做得到,他也能做到。从境界修为来说,他不比仙主差很多。只是他已经是个老人,力气和脾气都小了很多。

幸好,造雨比造雪容易,碑吉山不是落花蹊下点雨很正常。

所谓逆天之举,少做为妙。

“师尊,你看人朝是个什么意思?”魔生问。

郑平想了想微微摇头:“人朝的皇帝从来就是这样,遮遮掩掩。”

古阳闭上眼睛不去看雨,也不看火光,他的心里现在一片荒漠。

“是我害死了他们,如果当年我没有去落花蹊他们就不会死。”

“十年前,你救了差点寻死的我。十年来,你让落花蹊的人有了水喝。你拯救过,你帮助过,怎么能说全是你的错?”茗兮一脸阴沉地看着一缸墨汁般的夜空,“如果不是我要离开朝城去落花蹊,皇帝就不会选择在这个时候屠灭落花蹊。说起来,我也有责任。但讽刺的是,正是因为你快要死了,我才会出城。”

“你本来在十年前就要死了,是我救了你。你要是死了就没有后面的故事了,所以我也有责任,要么应该早一点救你,要么就干脆让你死掉。在落花蹊里,我原本也可以救他们,但我只能救你。”

火墙消失了,大雨也止住了。山岭恢复平静,一如从未被打破过平静。

五目子搔搔头:“我听不懂你们在说什么,但我觉得他们是想叫你不要把责任都拦在自己身上。”

容平说了句极其不合时宜的话:“你和你娘一点都不像。”

古阳没办法和小孩子置气,只好承认:“我没有遗传到母亲的优点,她很美是不是?”

“是很美,但美得很吓人。”容平歪了歪脑袋,“就像‘攘春虫’,再美也不是春天,所以恐怖。我比较喜欢你的长相,这样就已经很好看了。”

古阳吃了一惊。

容平继续说:“你一定很想念她,和我想念娘亲一样。可是她看起来并不想你,见到你一点都不高兴。”

古阳苦笑着回答:“我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想念她,我看见她害怕的感觉来得更多些。”

容平沉默了,她不知道,她不懂,她每天都在思念母亲思念地府的家。虽然照理说她不该有这样牵肠挂肚的感觉她应该不知道什么是“思念”,因为她还没有开智。但她就是知道那就是“思念”,非常非常地渴望再次相见。

又有一个天真地完全搞不清楚状况的孩子慢悠悠地说:“我有时候也很害怕大山,它太难捉摸了。”

茗兮拍拍古阳的肩膀,咕哝着说:“真是奇怪,我没办法叫她姐姐。”

“这是当然的,这是你第一次见她。”

“可你也从来没有叫过我舅舅。”

古阳瞪他一眼:“那是因为你太幼稚了。”

郑平很满意地捋一捋胡子:“还是我的徒儿最稳重,生得也够俊。”

古阳回到房里,等到被子盖过头,紧绷的肩膀才敢松垮下来。背脊上的冷汗没有停止,即使王母辇车里春天般的怡人气温也没能捂热他冻僵的胸膛。

心口上的寒冷非要曝晒在烈日下才能解除。

他害怕,非常害怕,无论谁开口问,他都会毫不遮掩地承认这一点。只是,他现在不是孤身一人,他的勇气有了托底的支撑,所以才稍稍开始释放出来。

泪水淌过,像少年时无数个无声哭泣的深夜一样,因为恐惧而哭,同样因为恐惧而不敢哭出声音。他们一直那样尊称他“大世子”,低头敛目看不见表情。

他当然知道,即使看得清楚那些人的脸,也绝对找不出他渴望的关心和同情,连假装的都不会有。只有算计和掂量,只会静观和旁听。那些和杀意一样让人寒心。

他抹去泪水,捂着胸口想:这么冷的心,不仅被十三座墓碑碾碎,还能扎进一根针。

小九和小山静静地履行着各自的职责。

碑吉山就要过去了。

所有人,在这个动荡激变的夜晚期盼着,虞百守的入口会有一个阳光明媚的早晨。

快了,近在眼前的明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