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妖域，诡异奇魅，怎么看都不适合他。

“你……”

叶柔秀刚要问，方云浦便自言自语说：“到了。”

薄雾像纱巾般轻拂过来，柔软地贴在脸颊，发梢，潮气里有股淡淡的腥味，不是大海那般咸湿的腥味，而是真正腐败烂毁的肉腥味。

“叶姑娘，你喜欢仙山吗？”方云浦问。

叶柔秀的胸口猛地一滞，气闷非常，她用手捂住心窝处，略略喘息。

“仙山是一座冷山，仙山里的人都是没有温度的。”方云浦喃喃地说，“你跟那里很像。”

看见通道的尽头时，叶柔秀有些晕眩了，她记忆中的妖域是这样的吗？她不确定了。

三百年是漫长还是短暂，要依据感知对象的身份而不同。

至少对她来说，漫长地好比一生一世，短暂地犹如白云苍狗。

谁叫她要不自量力地追逐那片本就不属于世间的山巅白云。

坠落便是山巅对她的惩罚，惩罚她的痴心和妄想。

“不，我不是……”

叶柔秀咬了咬牙，冷汗浸湿了领口，眼里连雾色也看不见，只剩黑暗。她虚弱到了极致，“不是那里。”

身体失去知觉的瞬间，仿佛在云端飘移，天空很近，阳光很远，像是要坠下万丈深渊，又像是被什么东西结结实实地接住了。

那一片奇异的湖水突然淹没了头顶，她挥舞双臂想要挣脱。

连她自己都畏惧的这片湖水，唯有那个人毫不犹豫地跳进去过，一次又一次，毫无惧意。

她一直不愿意承认，也不愿意相信，这片湖水，是由心而生。她的心。

“叶姑娘？叶姑娘！叶姑娘……”

方云浦接住她的身体，像是抱着一只受伤的鸽子。他抬起她的脸，不可思议地看见了青灰苍白间那一抹淡淡的微笑，她几乎发不出声音地呓语着，方云浦细细听着。

是一个……人名吗？

他有点惊讶，姑娘都是这么轻，轻得几乎没有重量的吗？他认真地想了想，才确定自己真没有见过几个姑娘。

做人的时候没有，他从小就是个怪胎，没有小孩子愿意跟他一起玩，无论男女。

在仙山的时候没有，仙山里规矩多，很少有姑娘愿意去。

在妖域的时候倒是偶尔有，可都是受伤或者生病的妖，多半已经打回原形，所以……

方云浦看着叶柔秀的脸笑弯了眼。

从没人说过接近姑娘会妨碍修行，不允许他亲近姑娘的话。

不过，在他眼里，再美的姑娘也和天边的晚霞没有分别，只是会不会说话的差异罢了。

他爱着世间的一切，所以没有再多的爱可以给特定的某一个人了。

天渐渐黑透了，湿沉的雾气里，刮起清凉的微风。

“喂，你从刚才起就等在那里了！他们还没走的时候你不出手制止，现在人都走了，难不成你是特地来找我的吗？”

他的真身就是块石头，就算灰飞烟灭，也不过是变成更细更小的石子，他才不怕这个魔族小公主。

记得她刚刚被送来移星小院时，出于好奇他观察过她一阵子。但这个小公主实在太闷了，既不爱说话也看不出有哪里特别强悍的样子，除了天天坐在廊下对着不生不死地的虚空发呆之外，能说得上的事几乎没有。他渐渐丧失兴趣，只每年去例行确认下这位看守人是否还活着。只有一次，他看见过她“不一样”的面目。那天，她攀上了高高的院墙站在杀风里想要往不生不死地里跳，那时她脸上可完全没了那股子害羞劲儿，神态表情俨然是九姑娘第二，冷酷而刚毅，瞪得大大的眼睛似乎要把看见的一切囫囵吞下。

那是她第一次对他说话，开口便是杀意：“老石妖，你要是再敢这么偷窥我，我就把你砸个稀巴烂拿去做墓碑！”

天可怜见，虽说他也有好几百年的道行，可比起那些动辄千年的老妖，还勉强算是个少年好不好，哪有那么老呢！

从此，他就再没去窥视过小公主的动向。不是害怕被砸烂，只是他和秀秀姐还有大事要做，可不想惹得小公主来不生不死地找他麻烦，万一发现了他们的秘密可就前功尽弃。秀秀姐尚且只能在距离不生不死地一定范围的地方稍稍活动下，他可就一步都走不出不生不死地。小公主是来去自由的，只是她从来到移星小院后就从没有进入过不生不死地，明显是对这里充满厌憎的。

可是，今天，就在秀秀姐和方云浦快要走的时候，他感觉到了她的气息。

他以为她会出手阻止，她却没有。直到他们走了一炷香光景后的现在，她依然只呆呆地站在角落里。他不知道是不是该问，但他希望她能快点离开，不管她究竟是为了什么而来。

其实，沉蕴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要来。她只是想着，想看看和古公子在一起的女子长什么样子。父王对那天在移星小院里发生的一切守口如瓶，怎么也不肯告诉她真相。可移星小院的梅林有她设下的术法，即使已经烧毁，那些场景的碎片也还是还原出了一幅大概的图卷。那个姑娘很冷淡，仙女就该是那个样子的吧。虽然她是一只狐妖，但就连父王也对她另眼相看。

九尾狐，狐妖中修为最高的一种，传言他们妖冶媚丽蛊惑人心，兼之狡猾善变残忍无情，多吸食人类精气采阳补阴，寿数永长九命不陨。因危害人间作恶不止，唯有心如止水寡情无欲的仙尊、佛陀、圣人才能抵住诱惑收降他们。然而，毕竟也是千年以上的道行才修成的妖精，即使收降也不能屠杀，只能囚禁或是镇压。一旦时机得当，他们又会重获自由卷土重来。这似乎是一场无始无终的战役，只是妖域万千岁月中，能修成九尾的妖狐实在太过稀少，要修得大道需克制本性清心寡欲，这和妖的天性是完全冲突的，要他们收敛本心克己忍耐，是非常艰难的试炼。

但是，这只狐妖不仅修道千年，剑术的境界更是堪比仙人。她是真正大道得成的大妖。并且，并且，她还是那般美丽，和冰雪一样洁白干净的美丽。

古公子是怎么认识她的呢？

沉蕴知道古阳把不生不死地的缝隙劈开得更大了，这说明他和捋神刀非常契合，比父王契合得多。父王的强在于霸道，在于铁血，在于强压于人，在于唯我独尊。

而要捋神，光强是不够的。因为神，早已所向披靡无所为敌

捋神，要用的是“志”！

坚定不移，又仿若无物。

和神争胜，原本就是在争必败之“胜”。

父王的心里，权衡太多。他放不下。

而古阳，从未拿起，何须放下？

所以，父王对他，有惜心，也有杀心。有敬意，也有，敌意。

她明白的父亲的心情，她更明白古公子那样的人，一定只是把她当成小妹妹。

所以，她只是想见一见那个姑娘。

“那位姑娘，叫什么名字？”

“你可以追上去自己问她啊。”小曌子没好气地回答。

沉蕴没有理会他语气里的嘲讽，只是小声辩解：“我不能离开这里。”

小曌子讥笑一声。

“我只是想知道她的名字，没有别的意思。”

“为什么呢？”

沉蕴脸色微红，声音越发轻细：“因为她……认识古公子……”

小曌子怔了怔：“古公子？”他想了好一会儿才恍然道：“就是那个傻子啊！你喜欢他？”

“我……”沉蕴烧红了脸，“古公子人很好……只是，只是……”

“哦，那就是喜欢了。”小曌子突然来了精神，又仔细地从头到脚打量沉蕴一番，素色的衣裙除了衬得她格外清秀，并没法给她的容貌增添颜色。是有些楚楚可怜的娇柔婉约，近看也是蛮可爱的，但就是个小妹妹而已，尤其是和秀秀姐比的话。

“我秀秀姐，可是个天大的美人啊。”

沉蕴皱眉：“秀秀？”

“叶柔秀，以前别人也叫她九姑娘。”

沉蕴抬头看着石壁映照出的自己的样貌，眼神有些呆滞，她重复着念叨：“叶柔秀，九姑娘……”

“喂，你不要用手摸我的身体，怪恶心的。”小曌子抖了抖身子。

沉蕴腼腆地笑笑：“对不住，我觉得你映照出的我还更好看些。”

小曌子冷哼一声：“那当然，我的‘画功’可是一流的！”

“哎，小石妖，妖域是个什么样子的地方呢？”

“这个嘛……”

“刚才来的那个人不知为什么感觉和古公子有点像呢，妖域里的人都那么好看的吗？”

“这个嘛……”

“我真想去看一看。”

“这个嘛……什么？想去看什么？”

“外面啊，妖域，仙山，人朝。只要离开这里，去哪里都好！”

小曌子的声音有些恍惚：“可是，你是不能离开这里的呀！你离开这里的话，那我们……”

沉蕴继续自顾自说了下去：“等这个缝隙再大一些，再大一些。”

小曌子的声音变成了颤抖的冰块：“……你知道了？”

“古公子的刀法非常好呢是不是？”

“你要去告诉魔王？”石壁上的图画消失了，丝线样的光束朝沉蕴伸过去。

“我不会告诉他这个缝隙比以前更大了，但我想他应该也能想到。”

那……

小曌子心中一沉。他和秀秀的计划要落空了！

“龙鱼得到过仙人点化，已从妖道入仙道，捋神刀是由它的半片尾巴所制，相当于是一件仙器。由仙器劈开的缝隙没有东西可以修补。但父王要的只是没人从不生不死地逃出去就行了，就算缝隙再大不还有我吗？我就是这里最坚固的壁垒。”

小曌子沉默了片刻，难得谨慎地斟字酌句：“但是，你刚刚说的意思似乎是你不想再做这壁垒了？”

“只有不生不死地消失，我才能得到自由。”

“可是，可是，你已经在这里住了十二年，以前你并没有……”

沉蕴打断了他：“因为以前从没其他人进来过，也没进来了再离开过。”沉蕴坐倒在石壁旁边，寒光将她包围起来，像是用丝线编织出的一个笼子。

“这些线是困不住我的。”

“那你为什么不走？”

“我想知道以前的事。”

“什么以前的事？”

“我出生以前的事。比如，这道裂缝最开始是怎么来的，父王和叶姑娘似乎是旧相识，很久以前发生过些什么。”

“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沉蕴抱起膝盖，“因为，我会帮助你们离开这里。”

“秀秀姐会来接我的。”

“是吗？可她看上去伤得很重，真的能治好吗？”

“就算秀秀姐不来，我也不告诉你！”小曌子血气上涌，最讨厌这种威逼利诱的下作手段。

沉蕴也不生气，只是叹口气：“那好吧，我明天再来。也许，你明天会改变主意。”

“不可能！”

沉蕴拍拍石壁，小小的掌心很柔软：“别这么绝情，我们交个朋友不行吗？”

“当然不行，我们是敌人！”

沉蕴一愣，“敌人？”她微微眯起了眼睛，“像我父王那样的人才需要有敌人，我不需要。”

沉蕴靠近裂缝，把手伸出去感受巨烈撕扯的杀风：“古公子的朋友真的来接他了，所以我想朋友是很好很好的东西。”

“我才不跟魔做朋友！”

“是吗？可古公子的朋友也是魔呀。”

“那不一样，他是，他是……”小曌子把说的一半的话生生吞了回去。

“就算他是佛祖本尊，也没什么好怕的。”她回头笑了，“道高一尺，魔高一丈，我不会输。”

“那可不一定，要是以前的秀秀姐，你就打不过！”

“我希望那个大夫治好她的病，这样就可以跟她比一比。”

小曌子的声音黯淡下来充满忧虑：“那个人是不是真能治好秀秀姐？从妖域到不生不死地，这简直就是神话呐。”

“或许，他就是个和神话差不多的人。”

沉蕴略挥一挥衣袖，周围的光束便都散去了，像星光消失在夜幕里。

“你好像变了性子。”小曌子闷闷地自言自语。

“我只是想明白了一件事，阮不可能一直保护我，我要学着保护自己才行。”沉蕴的脸上恢复腼腆的羞涩。

“这算是好事吗？”小曌子似懂非懂地嘀咕。

“当然，这是再好不过的事情了呢！”

沉蕴的眼睛里闪烁着晶亮的光彩，她伸手又摸了摸小曌子的身体，一边感觉着他嫌弃的抖动，一边笑出了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