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锦绵张张嘴,又赶紧把话吞回去,他想问:妖也能修炼成仙吗?
五目子继续说道:“父亲有了两只竖瞳,仙山依然不肯承认他是仙非妖。可见,是妖是仙,终究只是别人的想法。只要我知道自己要修的是大道就够了,你说是不是?”
这话其实不是向谁求证,而是五目子的自问自答,他心中有疑问,便自己找到一个答案。
白锦绵摸摸头,温吞吞地说:“我虽然活了一千多年,可道行比你还不如。大道理我也不明白,可我觉得是妖是仙都无所谓,反正只要努力修行就会变得更强,等到变得更强大了有些事情就会想明白了。”
五目子点头:“你说的对,努力修行总是没错的。”
暖风送来一阵浓浓的香味,嗅觉极为敏锐的五目子本能地转过头去看,只见一个细长的背影,看不出颜色的旧衣,手上似乎抱着个包袱,那药草的香味就是从那包袱里传出来的。
“那个人……”五目子眯起眼睛,雾气淡了很多,可这人的身影还是像遮着绢纱般模糊不清。
还是白锦绵目力好些,他喃喃说:“吓我一跳,我想他怎么不和我们打招呼,原来看错了。”
五目子揉揉眼睛:“是不是很像?”
“是有些相像,但他更瘦些,也没有古大哥那么高。”
“他身上的味道很怪。”
白锦绵嗅一嗅后摇头:“我闻不出来。”
五目子耸耸鼻子:“人味,妖味,魔味,仙味都没有,除了药香什么都没有。药倒是够冲鼻的,全是辛香味。”
白锦绵舔舔嘴唇,和五目子对视了一眼。
五目子咧嘴笑:“走!”
两个人微微缩缩脖子,保持着五十步远的距离跟着那个人。
“再好的大夫也怕不听话的病人,你们说是不是?”方云浦抚摸着包袱的粗布纹理,喃喃自语,“今天买到了上好的陈皮,跟它一起炖,你们的味道就更好喝了,高兴吧?”
他说话声很轻,而且走在五十步开外,可不知为什么白锦绵的身子不由自主地抖了抖。
“怎么了?”五目子问。
白锦绵苦笑了下:“虽然我一直埋在地下,可有些东西是血脉里传承下来的,本能地就觉得害怕。”
“你怕他?他看上去很瘦弱啊,完全感觉不到威胁,而且还很好欺负的样子。”
白锦绵叹气:“我是人参,人参是一味草药。”
“所以呢?”五目子不解,“谁还敢吃了你不成?这么大个子,吞的下去么?”
“但是,但是……他是个大夫,他知道怎么炮制我。”
“你怎么知道他是个大夫?”
“他包袱里的那些仙草在哭,我听见他们说要被拿去炖药汤了。”
“什么?草药会哭?你还听见了?”五目子狐疑地打量着好友,一脸不可置信。
白锦绵像是感受到了某种剧痛般哭丧着脸。
五目子伸手想摸摸他的额头。
“我说的是真的,他包袱里的全是快要修成人形的仙草,少说也有一两百年的修为了,灵气充沛可以感知悲喜。他们应该是感知到了我的靠近,在提醒我赶快离开。”
“都有些什么草药?”
“嗯……,香附、白芍,养血理气……熟地黄、白术、川穹,哦,治病的是个女的,伸筋草、骨碎补、威灵仙,啊,原来是积年的旧伤了……”
“等等,你怎么知道生病的是个女子?”
“因为有治经血不调的配伍,男的没这毛病啊!”
五目子翻了个白眼:“你可真懂。”
“也不是很懂啦,人朝有很多大夫会来山里寻人参入药,我们常常在地下听到他们讨论药理所以也就懂一些,后来我们辗转搬到了仙山一带的山林,那个时候还不是仙山但因为偏僻而有灵气,凡人轻易找不到,只偶尔有些好炼丹药的道人来找寻草药。后来我在长眠中被吵醒过几次,大山里的人越来越多,于是我就搬到山林更深处睡觉。再后来,大山好像又突然安静了下来,气息也改变了很多。我就移到了稍微靠近地面一点的地方,这样能听见风声雨声鸟叫声,睡得舒服些。”
五目子正听得云里雾里,突然警觉起来:“不好!”
“什么?”白锦绵猛地一抬头,“不是还在那里吗?没有跟丢。”
五目子眯着眼睛看前头依旧走得云淡风轻的背影。这个人的步子迈得极轻,像片云飘过似的。速度也不快,闲庭信步,逛自家院子般,可他就是觉得有种跟不上的感觉。
五目子把白锦绵拉进旁边的包子铺,老板明显面上一愣:“你们……吃什么?”
“刚才……路过的那个人是谁?”
老板是个五十开外长相精干的汉子,他搓搓手把包子上盖着的蒸布掀开,“我没看见别人,刚出炉的肉包要不要?”
“我看见你一直盯着那个人的背影看才进来问你的,你骗不了我,你认识那个人对吧?他对镇子很熟悉但是并不住在这里是不是?”五目子问。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不买包子就走,不要挡在门口。”汉子盖上锅盖。
五目子皱了皱眉,思考着接下来是不是要继续跟着。
白锦绵推了推他。
五目子不耐烦:“你怎么又抖起来了……”
话说一半,他转头看到了门口的人。
白锦绵哭丧着脸小声嘟哝着躲在五目子背后:“我控制不住,本能啊。”
“哈哈哈,一千年的人参胆子这么小?放心吧,你已经修成正果,我就算拿你入药也不能了。除非送进炉里炼丹了。”
白锦绵的脸色“唰”地涨红,然后又一片惨白。
方云浦意识到自己的说的话不仅没让他放松下来反而让他更紧张了,便拍拍脑袋道:“对不住,我不是那个意思,‘炼丹’这活计我也不会。”
五目子走近两步,刚想开口,方云浦又说:“店家要做生意,不如换个地方可好?”他向老板欠欠身。
老板有些不安地看着他们。
五目子瞄了一眼老板戒备的眼神,说道:“也好,反正我们也不是坏人,没什么可避讳的。”
两个少年跟着方云浦来到桥边的石阶上,一个正在洗衣的妇人抬头看见了他,刚要打招呼又见他身旁有其他人,便顿了顿,收拾了衣服篓子,起身沿着桥沿往远处走去。
方云浦四下看了看,雾气已经完全散开,流水潺潺,倒映着各种影子,桥墩上刻着的名字还很清晰,这座桥叫做“简自”。他摸摸那两个褪去颜色的刻字,神情有些忧伤。
两个少年不解地望着他。
五目子想了想问:“尊驾大概是从妖域来得吧?”
方云浦摇头:“虞百守本就属于妖域的范围了。”
五目子道:“属于妖域却还不是妖域,你看着不像是妖,为什么住在妖域?”
方云浦笑了:“你们想问的不是这个。”
五目子刚要说话,方云浦又接着说:“我倒是想问问你们为什么要跟着我?”
五目子看着他的笑脸,近距离细看之后,可以明显地看出他和古阳长得完全不像,为什么他和白锦绵都会错认呢?
他侧头看见白锦绵也是一脸错愕,迷惑地瞪大了眼睛,显然跟自己的感觉是一样的。
“我们……认错人了。”五目子避重就轻地回答。
“这是常有的事,”方云浦摸摸下巴,“可是,他还有可能认错,你却不会。”
五目子一愣,没想到他已看出他的真身。奇怪的是,他身上没有任何气味。
“啊,明白了,正因为你嗅觉敏锐才对我产生了好奇。”
方云浦释然地点点头。
“这也对,我身上的确没有任何一族的气味。”
“为什么?”五目子问。
方云浦抬头看看天色,临近中午,阳光越发锐利起来。它划破天空的幕布,澄澈的蓝色从那条条缝隙中钻出来,像一缕一缕断开的丝线。这是虞百守常有的天色,在别处很难看到。
“没有为什么,我生来如此。”
五目子还想追问,方云浦摆手制止了他:“世间很多事,就是没有答案的。比如,为什么你的血脉没能融合好长出了三只竖瞳?可是,你的母亲为了生下你大约是付出了性命,所以不要对这样的身体和命运有所抱怨。”
如雷轰顶的瞬间空白,五目子惊怒道:“你说什么?我娘为了生我而死?”
方云浦沉默了下,叹口气:“人妖结合,若母亲是妖,最多只是父亲的阳寿有所折损。若母亲是人,待到临产恐怕性命难保。腹中胎儿妖气过盛,母亲不得不耗减自己的阳气来适应胎儿的生长。胎儿越大母体越弱,待到足月时……,恐怕你父亲是从你母亲的尸体里把你挖出来的。”
五目子黝黑的脸像是刷上了一层石灰般冷硬坚白,他双目通红,咬牙切齿地吼道:“你胡说!”
方云浦幽幽地摇头:“我是个大夫,大夫不说没有把握的话。你父亲的修为只怕很高,若是个寻常小妖或许还好些……”
“我父亲已经修炼成仙,不是妖,不可能会害死我母亲!”
方云浦蹲下身子定定地看着像是纹丝不动又一刻不曾真正停止流淌的河水,树叶落在水面,涟漪悄悄荡开又守住。
“人本来就只能和人通婚,妖和仙对他们来说都是一样的不合适。”
这下连白锦绵都忍不住反驳,“可是,人仙通婚并不像人妖和妖仙通婚那样被禁忌,我在仙山一千年都没有听过这样的规矩。”
方云浦转过头来看他,少年人的脸简单得像春日里的蝴蝶,只为鲜花飞舞,其余不闻不问。
“你在仙山一千年可有见过嫁入仙山的人类女子或是娶了仙女的人类男子?传说故事里的那些男女最后可有朝朝暮暮百年偕老吗?”
白锦绵一时语塞。
“不是白纸黑字写下来的才是规矩,有些事因为不会发生所以根本没有写下来广而告之的必要。”
“他们……我母亲父亲……知道吗?”五目子声音嘶哑。
白锦绵盯着他的脸,这是他从没有见过的五目子,非常非常混沌的目光,怀疑而愤怒,悲痛而恐惧。
方云浦没有回答,答案是显而易见的。
“为什么……”五目子哽咽。
“小五……”白锦绵喊着好友的名字,却不知该说些什么。
冬天的枝头很安静,没有落花,也没有鸟鸣,万物尽藏,屏息隐忍,要等到春天才会重开繁华。
寂静比寒冷更难忍受,沉默如鲠在喉。
“明明知道……为什么……为什么还要……”少年人的眼泪是有温度的,是这个宁静了许多年的镇子里突如其来的一场洪水,悠扬的小河安稳的石桥,都被这洪水平静地淹埋了。少年人的自尊心不允许他大声哭喊,心口的疼痛更是阻挡声音的坚固堡垒。
方云浦不是不后悔在这样毫无征兆的情况下告诉少年人真相,但他认为早些知道真相,可以帮助他迅速成长起来,痛苦是一种不可或缺的养分,尤其对于像五目子这样身世特殊的孩子。而且,真相往往都是携带着巨大力量的。
“明明知道还义无反顾去做,也许仅仅因为他们认为值得。而这样的勇敢往往会产生意想不到的奇迹,所以你才会有三只竖瞳。”
方云浦别过头去:“叶姑娘说的对,我的确不擅长和人交朋友。我以为正确的方式会伤害到别人。我还是走吧,还要回去煎药呢。你们两个不要在这里久留,妖域并不是个热情好客的地方,继续走自己的路才是正确的选择。”
方云浦有些懊恼地摇头,斜斜上挑的眉间露出一丝失望。
五目子抹了抹脸,声音平静下来:“你,没有要问我们的事情吗?”
方云浦停住脚步,犹豫着没有转身。
“你刚才是想问什么才回来找我们的对吗?不然你走就走了,我们也不能把包子铺的老板怎么样。”
白锦绵小声补充:“我们对死人没威胁的。”
方云浦慢慢转过身,表情有些难为情,踌躇着没有马上开口。
五目子和白锦绵纳罕他的反应,对视了一眼。
方云浦呼出一口气:“也没什么,我只是在猜。”
少年们点点头鼓励他说下去。
“你们……说是认错了人,那是……”
白锦绵点头:“是真的,我第一眼看见你以为你是我们的一个朋友。”
方云浦长长地吸了口气:“什么样的朋友?”
五目子突然灵光一现,想到了与风道人说过的话。
不可能这么巧吧?但是,这里也差不多是要妖域了呀。
他斟酌了言语:“你并不奇怪我们把你当成别人,是不是有什么原因?”
方云浦眼皮一跳:“因为已经有人这么说过了。”
“谁?”五目子皱眉,“女人?”
方云浦摆手否认:“不是……是,的确是个姑娘说的,但不是因为,是个姑娘。”
少年人听不懂他颠三倒四的话,白锦绵试探问:“你喜欢的姑娘?”
“不是,当然不是……”
“喜欢你的姑娘?”
“不是,当然不是……要怎么说呢……”
“哦,那姑娘把你当成了她喜欢的人。”五目子一本正经地总结。
方云浦擦擦额头的汗:“这,其实我也不太清楚是不是。她就跟我提过一次,也是我猜的。”
“所以,你是想问问我们认识的那个人是不是那个姑娘……惦记的人?”
方云浦一时愣住,不知说什么好。
白锦绵和五目子却异口同声地喊道:“没听说有姑娘喜欢古阳啊!”
“你们的朋友是个什么样的人?”
“他……,嗯……”白锦绵看着好友。
五目子毫不客气:“他话不多,看上去也没啥好说的。”
方云浦想想:“也对,我也是个没啥好说的人。”
少年人愣了愣:拜托,不是因为这个才像的!
“我和他长得想吗?”
五目子咬了咬牙:“不像。”
“那……为什么认错?”方云浦无奈地笑了。
少年人齐齐摇头。
方云浦却喜气洋洋地说:“这也许就对了。”
五目子和白锦绵目瞪口呆。
方云浦乐呵呵地解释:“那位姑娘也说,不知道为什么觉得像。”
五目子眨眨眼睛:“为什么你要帮姑娘找人呢?是要做大媒吗?”
方云浦脸上刚浮现出的一点喜色黯淡了下去:“我怕那位姑娘要捱不住了,要是有个万一,不管是不是真的惦记,能见上一面也好。”
五目子犹豫起来,男女之间的事他一知半解,也不知姑娘是不是喜欢古阳?或者说姑娘也许喜欢的那个人是不是古阳?不管怎么说,要不要带他去见见古阳呢?可是很明显他也无法确定姑娘惦记的人是谁。这是些什么乱七八糟的……
他暗骂自己太蠢,真正该问的问题还没有问。
“你叫什么名字?”
方云浦一愣继而傻笑起来:“哎呀,我该早点说的,可是我忘记我的名字很久了,好不容易想起来还不习惯说。我叫方云浦,方圆的方,白云的云,江浦的浦。”
“方云浦!”白锦绵惊讶地大叫起来:“你真的叫方云浦?”
他转头去看五目子。
五目子心中一沉:果然是巧啊!
他看着方云浦的眼睛说:“与风师尊在找你,我们说的朋友古阳,也是与风师尊想让你见的人。”
方云浦的表情变成某种凝固起来的迷惘,像是完全不知道五目子在说什么,又像是对自己竟然不知道他在说什么而感到非常疑惑。他的眼神开始飘忽,从半空到墙头,从墙头到树梢,从树梢到水流。
“与风师尊?……与风……师父……”
手里的包袱松了松,落下来,被眼疾手快的白锦绵接住了。
“师父……我的师父……”方云浦双手抱头,“仙山……是仙山吗?不要……”
五目子想扶住他却没来得及。
方云浦直直地躺倒在地上,抱头呻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