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是今天了。
今天是最后一天。
昨晚辗转难眠,窗格子才刚刚掀开一丝朦胧缝隙,五目子便醒来了。
他翻身下床,跑到镜子前,借着细弱的晨光查看,并没有发现任何变化。
怎么会!
他伸手触摸三只竖瞳,死鱼眼般的竖瞳一动不动地映照在镜子里,看不出一丝半点活络的迹象。他匆忙穿戴衣物,顾不上洗漱冲出房门直奔厨房。这个时辰勤勉的方大夫通常已经在监督白锦绵煎药了。
晨光朦胧,早起的鸟儿吱吱喳喳叫,五目子双腿虚浮,像是踏在半空,胸腔里蓬蓬胀满的情绪说不清是失望还是倔强。
“方大夫!方大夫!”他一把推开厨房虚掩的门气喘吁吁地瞪着眼前睡眼惺忪的少年。
白锦绵手中的蒲扇差点惊落于地。
“你这是怎么了?”
五目子环顾一周:“方大夫呢?”
“出门了,说是要去虞百守买药材。”
五目子摸一摸额角的汗。
白锦绵在他脸上来回看看,叫了一声:“是今天?”
他放下蒲扇拽住五目子的胳膊:“这几日太忙了,我都忘了!快给我看看!”
五目子低下头。
白锦绵蹲下身子仰头张望:“这……”
五目子一动不动。
白锦绵赶紧跑回炉子边:“等师父回来瞧,你别急!”
五目子看着炉火映照下泛着红光的好友的脸:“也许,方大夫说的也有不准的。”
白锦绵断然否决:“师父说的不会有错。”
“你已经认他做师父了?”
白锦绵皱了眉:“我想了想,反正我也已经错过了修行的最佳时机,不如学点马上能派上用处的东西也挺好。”
“你就这么容易放弃?学医是很好,但我们毕竟要修成大道才好算有出息。”五目子说。
“你那么想要修成大道,是为了你自己还是为了你父亲?还是说你也不知道是为什么,大家都那样说,你就那样做?”白锦绵随口问。
五目子心头一震:“原来你什么都不懂!”
“我不懂什么?”白锦绵投来疑惑的目光。
五目子张张口,转而作罢,头也不回地走出去。
白锦绵愣愣地看看他,继而继续摇晃蒲扇。
每种药有不同的药性,每个人也有不同的脾性。他没把小五的话放在心上,但他相信方云浦说的不会有错。
鸟儿叫得越发欢快,窗格子的影子逐渐加深。白锦绵将药倒入碗中放入食盒,同样的事他已经做了十来天,不会搞错。先是与风师尊的药,熬好就要送去,早晚两次。回来之后煎叶柔秀的药。午后是古阳的,最近病情稳定只需煮些补心血的茶汤。最麻烦的是茗兮,要是捡他回来的时候知道这么麻烦就不该捡。明明只需睡前吃一颗药丸,却得天天催上三五回才肯吃,让他想要早睡也不能。仓横前辈的病比较奇怪,师父说还不到可以用汤药的时候。
房里传来微微响动,这是与风师尊的习惯,晨起要先练一遍功法,说是坚持了几百年的修行基本。
他站在门外等待,从窗缝里向里张望,等看见师尊停下动作后默数十下再敲门进去。他其实可以算好时辰再过来,但觉得师尊的功法甚是有趣,便日日前来观摩。今日与风师尊的兴致极好,基本功结束还长啸几声,中气十足。他虽然没怎么正经修行过,也能感觉出与风师尊的气对周遭的影响,那是一种能令草木空气为之一振的清新气流,似微风,似暖流,在晨光里与薄雾一块儿散播徜徉。
门开了,露出与风道人的白发银须。
“师尊今日收功早,药还须凉一会儿。”
与风道人洗把脸换好衣衫:“方大夫似乎早早出去了?”
“师尊好耳力,师父去虞百守买药。”
与风道人笑:“以后你也能做到。”
白锦绵端上药碗:“我怕是还要很久。”
与风道人端坐道:“基本功你也看了十多日,可学会了?”
白锦绵脸色一红。
“你打一遍来我看。”
白锦绵呆住。
“怎么?难道回去都没练习过?”
白锦绵窘迫难当,他自然是想练习,可每日忙着准备各种汤药分身乏术。
与风道人洞悉的眼神笑眯眯地看着他:“有心人总会有时间。”
白锦绵走出去的时候脑袋晕乎乎的自责不已。原来师尊是有意把独门秘法传授给他,他怎么那么蠢呢?
与风道人好整以暇地看着少年懊恼的神情。
五目子和容平的天赋当仁不让,但前者刚执后者迟滞尚需时日自省自悟。古阳和茗兮得天独厚,各有机缘非人力可以左右。唯有白锦绵灵性至纯不分喜恶,最难得是他心中无物反而自由自乐,不知尘埃便不惹尘埃。
白锦绵回到厨房的时候发现方云浦已经回来了。新买的药端端正正地躺在灶台上,不知等着要加入哪位病患的药罐中。
他忧心忡忡恨不得立刻跟师父问个明白,但他还是克制住情绪,先开始清洗药罐放入配伍好的药草,然后小心翼翼地舀出煎药专用的山泉水。自从遇见容平姑娘,方大夫最称心的便是取水方便许多,小山日日都会在清晨扛回一桶只有在碑吉山麓才能取到的清泉,以往他都要亲自去挑耗费许多时间。白锦绵细数草药的种类和剂量,现在的他还没有能力分辨药方更改的原因和功效的不同,但可以肯定一件事,叶柔秀的药方里具有止痛功效的药增加了不小的份量,并且晚间服用的那一剂药量尤多。
他拿出《草木经》翻阅,努力让自己静下心神。所有人都已经习惯这个时辰是方云浦给叶柔秀施针的时辰不便打扰。等药煎好送过去的时候问,他这样想着。叶柔秀的药一向是方云浦亲自喂食,通常都要花上一顿饭的功夫时间充裕。药汤轻轻顶起罐盖,白锦绵随手拿起容平送来的早饭胡乱吞咽。
三只肉包两块糖糕,一碟酸黄瓜,一碗蛋羹。容平姑娘知道每个人吃食上的喜好,总是变换花样给早起的他送来爱吃的东西。
他的饭量与日俱增却还时时感到饥饿,从前埋在土里的时候反倒不用吃喝。
心头涌起一种难以言语的情绪,也许是对大山的思念,也许是羡慕懵懂无知时的自己,但并不是后悔离开安全的土壤,毕竟种子总要破土才能长成参天高木。
熄灭炉火,白锦绵去完成早晨的最后一项重要工作。
无时轩真偏远,他进去的时候时辰却正好,方云浦起身离开床榻。
白锦绵把药放在桌上,眼角瞥见的情景让他暗暗吃惊。方云浦神色不变,仔细放下床幔。那一抹雪白随即消失在视野里。
“辛苦你了。”方云浦闻一闻药汁的香气满意地点头。
“师父,小五早上来找过你。”白锦绵轻声说,“我看着他像是没什么变化。”
方云浦专注地擦拭每根针,按照固有的顺序放回原处,像是没听见他说的话。
“师父,你能去看看小五吗?”白锦绵又问。
方云浦抬头看看他,微微一笑并不回答。
白锦绵已经能看懂那微笑的意思是没有必要。
“他的病,我能治的已经治好了。”方云浦淡淡地说。
白锦绵只得推门离去。
昨日方云浦对古阳说,叶柔秀的病情已经稳定,现下需要彻底静养,让他往后的一个月都不要来无时轩。古阳没有表现出犹疑。
那逐日增加的止痛药量原来是为着这个原因吗?
有一瞬间,他似乎认定刚才看到的情景必须立刻告诉古阳,可走出门的时候,他忽然想到,如果方云浦就是为了不想让古阳看见叶柔秀现在的样子所以才不让他来无时轩的呢?他几乎又立刻笃定了这个想法。
他心烦意乱地走回房,准备静心想想,睡了一千多年的土脑袋很难在短时间内想出正确的答案。可还没等走到房门口,心里“咯噔”一震,眼前出现的人显然已经在门口等候了一段时间。
他懊恼地抓抓头皮,早知道还是回厨房得了。他心虚地笑笑,装出一副疲惫的样子。
“刚刚去叶姑娘那儿送完药,师父正在施针不让我多待。”
古阳清寡的表情并无变化,眼里淡淡的思虑慢慢积淀成忧虑。
白锦绵在心里暗暗叫苦:我睡了一千年,我不知道怎么说谎!
古阳认真地看着他苦恼的眼神,轻声说:“她的剑变慢了。”
白锦绵头皮发麻,是止痛药的缘故吗?
“怕方大夫嫌我烦,不敢多打扰,所以来问问你。你天天煎药应该有数。”古阳一字一字斟酌着说,“要是不能说就算了。”
白锦绵喉咙里闷哼一声,脸上勉强维持着尴尬的笑意。
“我明白,你好好休息。”古阳转身。
白锦绵呆呆地看着他的背影爱莫能助,他回到房里坐在桌前,看着书本继续出神。
“生病起于过用,此为常也。”
他好气又好笑地瞪着那行字。
直到晚饭,白锦绵都没有机会见到五目子,他心里的忧虑越加凝重。
夜幕徐徐而下,和他一样心情忐忑的人,还有一个。
关于李光罅和龙鱼的故事,魔生差不多已经讲完了,现在,他们谈的更多的是有关仙山和魔都的事。时间看上去足够,实则,怎么都不够用。魔生和他一样焦急。
仓横来山庄后,把公子俍的事细细说给大家听,他绘声绘色的描述让所有人都对这位山庄的建造者极感兴趣。公子俍单名一个俍字,由于他琴棋书画无不精通且样貌风流秉性敦柔,怎么看都像古书里走出来的谦谦君子无双吉士,大家就学着朝城学士们对他的称呼喊一声公子俍。逝者已矣,可这片秀丽壮阔的山庄却可以天长地久。阴差阳错,命运起伏,叶柔秀终于来到了莛葳山庄,虽然并不是以主人期望的方式。
古阳轻轻抚摸手中剑柄。
眼前的风雪时停时有,阴晴不定。
多日的观察之后,他确定风雪来源于他自身心境,内心的波动将决定风雪去留。他努力维持平和安宁,不想让叶柔秀总是看见一样的风景。可今晚他失败了,鹅毛般的雪花时而倾倒,时而飘洒,即使短暂止歇,也不过为了下一刻更为激荡的纷扬。
他束手无策地伫立岸边,想再试一试遏制风雪。
忽然,遥遥传来一阵轻微的声响,他闭目细听,声音渐渐清晰,是箫声。他四下张望寻找,并没有发现其他异样之处,箫声越发清晰,好似吹奏者就在身旁。他再次环顾左右,诧异地发现风雪陡然变小了,雪霰犹如毛毛雨飘飘扬扬,还未落地便已消融。他瞪大眼睛仰望天空,想要寻找到一点儿可疑的迹象。
雪彻底止住了,箫声也跟着低沉下去。
“是谁?”古阳在虚空中抓住一缕微弱的气息,完全陌生的影子。
极浅淡的颜色,他分辨不出,随时消失一般。那影子细长细长,柔软而飘逸的样子。
“终于……你终于……”那个影子发出含糊不清的声音,像是言语又像是啼鸣,他只能勉强听出这几个字。
“你是谁,为什么会在我的梦里?”古阳大声喊道。
他往那影子走去,影子没有逃跑,他又逼近一点,看得更清楚之后,他端详了好一会儿才明白过来,影子之所以细长是因为影子是侧对着他,影子面向的是湖的方向,或者说,湖的对岸。
古阳顺着影子面对的方位看去,就是那个熟悉的身影。她的剑又慢了,他已经能十分从容地看清她的每一个动作。这并不影响那剑招的精妙,也没有减弱逼人的剑气。
影子发出模糊的叫声,虚弱地被湖水推搡回来。
古阳继续问:“你是谁,你从哪里来,为什么出现在我的梦里?”
箫声渐渐远去,影子越来越稀薄。
“等等!”古阳追上去伸手只够到一片虚无,他推开手,掌心里留下一片瓣状的水渍,转眼也风烟化去。
他静静站立了很长时间,然后才向石桥走去。
古阳凝视着叶柔秀的剑,眉头深锁,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猜测,可是叶柔秀的剑光的确不如之前那般刺眼了,就像一道闪电分裂成许多束光,亮度降低的同时速度也减慢了。他几乎能看清每道光束的轨迹,只是还来不及捉住,但感觉可以试一试。
他往前踏近十步。
叶柔秀的剑峰已经直逼他的眉角,他没有停止,又往前一步。
一剑平举的距离。
叶柔秀陡然收势,“噗噗”的剑意划破空气,堪堪停在古阳胸前半寸。
衣襟微动,裂开一道窄窄的口子,衣袂剧烈翻卷,像被狂风掠走魂魄。古阳的头顶又开始飘落夹着雪霰细细小小的雨点儿。它们轻轻沾上叶柔秀的眼睫,她微乱的发丝泛起亮晶晶的水光。雪霰很快又停了,古阳闭上眼睛。
“找死?”叶柔秀讥笑,“我再晚一招收势,你的胸膛就被刺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