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吗?”茗兮横箫而立,再问一次,同时目光瞟了瞟竹林深处。
古阳点头。午后,是大家最为松散的时辰,与风道人和仓横的棋局刚刚开始,五目子、容平,为了照顾要看着炉子的白锦绵,把功课搬进了厨房。
“开始吧。”
茗兮瞪他一眼,不过,这管箫的确很奇特,它似乎常常呼唤他或者说呼唤任何一个会吹奏的人。只有被吹奏时,它才可以将绵绵无绝的岁月故事娓娓道来。
万物有灵,听闻天籁之音不会无动于衷。鸟雀停止鸣叫,似不敢与这箫声互争高下,枝叶放慢了婆娑的节奏,似也想附和这箫声尽情舞动,微冷的春风,筛漏的日光,温润的空气,斑驳的影子,都用各自谨慎而友好的方式向这管箫表达敬意和思念。
没错,是思念。它们曾经听过这绝妙的箫声,怀念它和它的主人。
吹奏的时候能感受到乐声仿佛被某人牵引,并不能全然按照自己的意志运指。但那引力何等温情,像是少女含情脉脉地诉说指导使用者正确的吹奏方式。
古阳半闭着眼睛聆听乐曲,茗兮自己也快要睁不开眼。这箫声有股魔力,让人白日追梦,深夜醒神。
“呵呵呵。”
茗兮一惊,可手指无法停下,不止无法停下,像是被箫声鼓舞,乐曲变换了情绪越发欢快不拘。
“呵呵呵。”
古阳第一次听见她用真正开心的声音在笑。
他睁开眼睛,这次可以睁开。果然箫声指引,便是入口。
“真好听,你吹得不比我朋友差。”
茗兮瞪大眼睛看着那个陌生的少女,她绝不是他记忆中的那个女子,虽然只是匆匆一瞥,他也辨认得出她和叶柔秀绝非同一个人。
这分明是个明朗活泼的少女,更有些憨直,青稚的脸上还挂着细碎的羞涩笑容,像朵初绽的春花微微脆弱十分可爱。
“你认识我的朋友?上次为什么不说?这管箫是他的。”
乐曲拉扯着茗兮往更远处去,他不能自主所以无法回答。
可古阳也缄默不语。
少女的脚步很轻,小心避过每一株嫩草,每一棵花苞,甚至每一块石头。
她走到古阳身边,见那方石墩上还有空余便顾自坐下,双手支起下巴,轻轻随着箫音一起低哼。
林间风过,无声无息,把发声的权利完全让给这支乐曲。一曲总要终了,它们静静聆听,恋恋不舍。
茗兮长长舒口气,手指恢复如初,停在最后一个音律之后。
半晌的沉默,竹叶沙沙,鸟雀轻啼。光与影的斑驳在三人身上交织出一幅不可言说的水墨图案。
“哎,我朋友已经死了,我知道。”少女哀伤的语气里满怀思愁,“我应该知道的,可不知为什么,好像忘记了很久,突然又想了起来。”
“你忘记了很多事。”古阳终于抬头仔细打量她,和梦境中不同,和昏睡时不同,这次,他可以正大光明恣意放肆地盯着她看,因为她醒来后便不会记得。
少女峨眉微蹙,圆润的眼睛里闪过一丝迷惘:“我还忘记了什么?”
古阳抽出腰间的木剑:“会用吗?”
少女粉颊微红,目光牢牢盯着木剑。
“上次我就看见了,这是把好剑。就是有些古怪。”
“想不想试试?”
少女不自觉地瑟缩下双手,继而捏住一片袖角细细揉搓。
古阳看见她眼里毫不掩饰的跃跃欲试以及紧绷的眉间上深深的困惑。她面颊上的绒毛微微汗湿,像极了一只刚刚洗干净的桃子。
“它让你害怕?”
少女摇头。
茗兮斜依着竹子发呆,心神消耗过大需要歇息。竹竿发出轻轻的低哑声表示拒绝。
“这把剑,有血的味道,很重很重的味道。”
古阳轻抚剑身,木剑泛起清冷的光华,表示对少女的话的满不在乎。古阳已经熟知它的脾性,它其实很高兴有人能一眼看透它的本性。
“但你说过它是把好剑。”
“因为,它很强。”
“你说我不会用,应该怎么用?”
少女迟疑片刻,下定了决心,伸手抚摸剑身,掌下的触感冰冷粗糙,隐隐刺痛。
“我不会说,我可以做给你看。”
古阳站起来,双手奉剑给少女:“请姑娘赐教。”
少女愣了愣。
古阳感到木剑低低颤动,木质表面上的光泽变得幽深冷冽,粗糙纹理仿佛裂开般凸起丑陋。它渴望的是一个相衬的对手,而不是被对手当做兵器驱使。
少女脸上的羞怯和瑟缩慢慢退去,她盯着木剑细细审视。她听见了它的抗议,这激起了她的好胜心。
“真是把好剑!”她的声音低沉下去。
古阳手臂一轻,心头一跳。
握剑的瞬间,少女变得很像他认识的叶柔秀。
淡淡的冷漠,专注而决绝。
茗兮着魔般走过去,再次持箫而立。颀秀的背影随风摇曳,古阳几乎要认不得他。
“茗兮?”
他听不见,即便听见了也无法回应。乐曲激昂跃动,响彻竹林每一处角落。那不是茗兮的技艺,他的乐曲再沉郁顿挫到了极致也只是愤恨,绝无可能流淌出这般充盈旺盛的战意,还有,杀气。
少女雪色的薄裙飞舞如蝶,卷起一地落叶砂石。剑光所到之处寒光阵阵,撩起片片冷风如削。这还不够,她还没有开始,这只是在试剑。为了让手里的剑屈从于她。她要用自己的剑意说服这根倨傲顽固的枯木。
木剑欣赏她,也恼恨她,于是久久坚持,不愿让步。
古阳仅仅盯住她的每一个动作,用探究的目光捕捉每一处细微的不同。她此时的剑术比不上叶柔秀在魔都时展现的,但似乎比梦境中好上许多。他在心里默默揣测全盛时的她该是强悍到何种样子,几乎同时恍悟就算叶柔秀苏醒过来大约也恢复不到原来的样子。鼎盛是一个状态,而不是一个境界,境界抵达后不容易退化,而状态有非常多的因素共同决定,机缘一旦失去便很难寻回。
光影忽闪忽现,忽近忽远,竹叶扛不住锐利的剑气削伐,纷纷扬扬簌簌而落,冷风剐蹭着古阳和茗兮的衣衫,古阳发现茗兮的手指泛红了。
乐曲的韵律陡然一变,木石风雷之声锐减,呜咽嘶吼声渐重,木剑执意不从,少女汗湿的鬓发轻轻散落。
古阳按住茗兮的手指,乐声骤然停滞。
少女抽身后退及时收住去势,剑身堪堪止于古阳眼前的一步之遥。
“你做什么?”少女微微喘气,面有愠色。
“姑娘已经示范得很周到,剩下的该靠我自己参悟。”古阳平静地回答。
茗兮手臂一松,颓然坐倒于地,龇牙咧嘴地发出呻吟声。
“况且,我朋友累了。”
少女瞄一眼茗兮苍白的脸色和湿透的领口,“哎呀”一声明白过来。
“我就说这是危险的剑呐!”她羞恼的声音略微颤抖,极力压抑心头的激奋。
古阳蹲下身察看茗兮的脸色,满脸抱歉。
茗兮边喘气边对他报以一个大大的白眼。
“你懂了吗?”少女不安地问,有些不情愿地把剑还给他。
古阳微笑:“多谢姑娘指教,我以前从未想到此处。”
少女连连点头:“言传不如身教。”
古阳抬头看看天色,竹林深处的屋子悄然无声,但时辰应当差不多了。
果然,少女期期艾艾小声抱怨:“要回去了。”
她转身往林深暗处走去,忽而又转头来问:“你们还会再来吗?我还想再听听这箫声。”
茗兮狠狠瞪眼。
少女不解地望向古阳。
古阳想想道:“怕是得过些日子,姑娘不妨好好歇息。”
少女撅一撅嘴,欲言又止,消失在林间深处。
“你看出什么名堂了?”茗兮擦拭汗水。
古阳举起剑:“她和我不一样,是个剑术高手。”
“所以呢?”
“她想告诉我的是,剑有它自己的意志,若用剑者意志与剑自身意志相背,那么再好的剑术也无法施展。”
“不是每把剑都那样古怪。”
古阳把剑收好:“这把剑是特别的。”
“也就是说,你和它不合适。”
“不如说,这把剑不会受制于任何人。”
茗兮挑眉:“你就只是找她来证实这点?”
“不,除了这把剑的事,我还想证实箫声对她是否有影响。这箫声能够有助于维持我梦境的稳定,也能帮助她保持意识清醒。公子俍应当是将自己一部分的神魂固定其中只要吹奏它,他的这部分神魂便会显现,所以这乐曲才会如此奇特,你也感到了他在控制你,对吗?”
“没错,这把箫有控制人意识的力量,我想吹我想吹的曲子,可结果吹得是这箫让我吹的曲子。我想停下来却停不下来,如果不是你制止,我怕是要吹到死为止了。”
“不至于,它大概是看见叶柔秀练剑有些把持不住,或许他们以前也经常这样一边吹曲一边练剑的缘故。”
“那敢情好,把这公子俍喊出来,让老朋友见见面多好?”茗兮挖苦道。
古阳却一本正经地回答:“或许,是个办法。”
茗兮再翻个白眼:“你确定她是叶柔秀吗,看着非常不像。”
“她是现在的她遗忘的部分记忆里的自己,当方云浦给她施针时这部分记忆会短暂的复苏,但接受施针时的叶柔秀可能是最虚弱的状态,所以自己都没有意识到这部分记忆以某种方式呈现出来了,又或许是这座宅子布设过什么久远的法术,也可能是因为发针吸引的关系,总之就是记忆里的她像幻影一样出现了。”
“所以箫声可以帮助这部分记忆的维持,但是公子俍的神魂专注于控制箫乐,就不能同时显身了。”
“具体原因可能要等她醒来或者她想起来再问了,但我有次在梦境中看到过一个陌生影子,后来知道你在那天夜里吹过箫。”
茗兮斟酌着回忆:“仓横应该知道些什么才对。”
古阳看看他,两人心领神会。
站在仓横的立场,似乎不方便说得太清楚。
茗兮对古阳扬扬眉毛。
古阳尴尬地笑笑。
“接下来呢?”
茗兮指一指那个由远及近的身影。
“自然要跟大夫解释清楚,他才能对症下药。”
哼。茗兮在心里痛骂一声:嘴硬!
他不想多问有关那根震碎的针现在搁置在古阳身体的哪些部位,神奇如方大夫那无物入有间的手指怕是也没办法将碎屑般的残骸一一挑拣干净。他只希望那些粉末不要扎进古阳的脑子,因为他现在已经很像一个脑子不正常的人了。
“你说要我和你一起祭奠他们是当真的吗?”
“自然当真。”
“那么,我们都得活着才行。”
古阳看着他罕见郑重的眼色,定定地保证:“我们都会活着。”
方云浦步履匆匆,脸色凝重地往这边奔来。
还不等古阳开口,他便抢先说:“她要见你。”
古阳呆了呆问了个傻问题:“她醒了?”
“醒了。”
“不好?”
“不,”方云浦忧心忡忡,“伤口长势很好,清醒的时间越长说明恢复得顺利。”
“可你的表情不是那么说的。”茗兮眯起眼睛。
“你们知道不生不死地吧?”
古阳颔首,茗兮有点不解但还是点头。
“移星小院呢?”
茗兮看向古阳。
“魔都出事了?”古阳皱眉。
方云浦望着竹林,“移星小院的守护人,意图放出不生不死的老妖,被魔王截住,对峙期间,不生不死地毁了,所有老妖都出逃了。”
“我记得不生不死地里关的都是千年道行的妖怪。”
“没错,所以,他们一旦重获自由,你说他们最想去的地方是哪里?”
“妖域咯。”茗兮脱口而出。
古阳想想:“可这和我们有什么关系?”
“叶姑娘说,他们或许会来杀她,让我们尽快离开。”
竹林里骤然陷入岑寂,连风和光影都屏住了气息。
古阳重重地咳嗽几声,脸色绯红。
“关于不生不死地的事我很早就在书里读到过,可不是说它是无法被毁坏的异常空间吗?能看见那个地方的人几乎没有。”
古阳记忆中的少女既有腼腆的笑容也有坚固的神情,难道是阮做的?
“为何要杀叶姑娘?”
“我也问了,叶姑娘没说。”
“即便逃出不生不死地,修为功力也难以复原,不必过于恐慌才对。”
“大约是这样,但叶姑娘的态度很坚决。不想再接受我们的庇护。”
“方大夫是担忧仙山会借由抓捕老妖的名义进入妖域?”
方云浦点头:“若是如此,我们势必敌不过。还需要三个月左右,现在不宜挪动地方。”
“这消息可靠?”
“叶姑娘有位朋友,不生不死地毁坏后顺着当时我造的通路痕迹寻过来,正好碰见了那只迷路的镜妖,她帮他传的话给叶姑娘。”
“你的那条通路还在?”
“本该及时关闭的,但叶姑娘恳请我救她的那位朋友,所以我一直在想办法搬运他,可当时那里老妖众多难以施救。”
“即是说那位朋友还在不生不死地中?”
茗兮瞪眼:“你想去?”
古阳沉吟:“之前就想过,但见过不生不死地就知道它不是寻常人能呆的地方。现在既然毁坏了,可能……”
方云浦摇头:“虽说是毁坏了,也并非完全覆灭,小石妖说,不生不死地的杀风依旧还在,老妖们也是集合众人之力拼死逃出。以你们的身体,断然不行。”
“我肯定不行,若只是去把叶姑娘的朋友带出来,顺带打探些消息的话,合适的人选我们这里并不少。只是无论谁去,都需要方大夫带路,这满屋的病人怕是不能缺了你。”
“这倒不难,镜妖可以带路,经过这些日子她对道路已经很熟悉了。”
“可以相信她吗?她可是嫦娥公主那边的人。”茗兮试探道。
“她其实就是个不懂事的孩子,猝然遭到主人抛弃不知所措又难过伤心,我已经跟她约定日后给她找一处更好的住处。而且,自从被她和大渊献寻进来后,我调整了通路的出入口,就算她要诓骗人最多也就是把进去的人困在里头,除了妖域和不生不死地,不能把人送往别处了。”
日中高升,眼看就要午饭时辰。
“叶姑娘还等着。”方云浦眨眨眼。
古阳自言自语:“一日没有大夫不行,若一天没有饭吃……”
茗兮挑眉:“不行吧?”
“同为女子,或许好说话些。”
茗兮张口想说,她哪里算得上正常女子?可转念一想,身体康健且修为不差的人里头,的确也只有她一个女孩儿了。
“我去见她,你们去吃饭。”古阳踏着爽快利落的步子走了
茗兮问方云浦:“她还要这样多久?”
“此时正当一个阶段结束,说明目前的治疗达到了预期效果。筋骨长势良好皮肉愈合,最难的时候过去,接下来就是重塑道身。骨肉在外,修为在内。”
“即是说她已无性命之忧了?”
竹林深处的小屋,檐角处有丛丛嫩草钻瓦而出,毛绒绒的很是可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