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群噬血鬣狗而已，懒得与之计较！”

晁公武与胡宏相继站出来说话，着实分担了不少火力，然而两人的声音很快就湮没在七嘴八舌的谩骂当中。

蒋之臣眼见对立情绪已经挑起来了，可是焦点却不集中，自然不会让面前几人轻易搅了局。

他特意往两方的中央位置走了几步，而后高举双手大声陈述：“诸位，听我一言！士子担负家国之冀望，身份何等贵重，岂可为些许杂事生出无谓之争？”

这话说得在理，更说到了许多人的心坎里，此时不免就有人高声附和。

见此状况，蒋之臣把手臂往下按了按，示意大家噤声，士林领袖的姿态展露无遗。

此时，他才看向王璞，话语真诚：“王管事，方才你也看到了，我等盛意拳拳，只盼一睹佳作，不想却平白生了事端。此事因你而起，自然也该由你作结。若是你也不想再闹将下去，扰了今日文会，何不就此遂了众人之意？”

貌似公正的建议，再加上一脸和煦的微笑，不禁给人他的确是在尽力弭平事端的印象。不过，话里话外所有的矛盾都明确无误的推到了王璞身上，而且掀起的声势更大。

待此人的话音落下，周围顿时显得有些安静，旁人也都在等待王璞的反应。

胡寅倒是识破了蒋之臣的盘算，有心想要解围一番，但情势已然如此，一时之间他也不好再说什么。

王璞的目光在几人面上冷冷扫过，脸上露出了玩味的笑容来。想挑动群众斗群众，这种小儿科的伎俩还不够看。

这笑容落在蒋之臣的眼中，让他觉得竟与太学教谕发怒时有那么几分神似，却又额外透着丝丝诡异。原本他笃定此人乃滥竽之辈，此时不由生出了阵阵疑虑，脸上的笑容也僵在了那里。

随后，便见王璞端正坐姿执起了毛笔，将笔锋浸入到墨汁当中。他手上稍有停顿，似是在构思，口中却爽快的答应着：“既然盛情难却，不才只好恭敬不如从命！”

孙钰算是半个商贾，看见这些人趾高气扬的做派，听了他们指桑骂槐的腔调，心中早就堆积了许多郁气，只是不便发作而已。

此时看到王璞神色自若的模样，倒与在孙家正店中指点江山时一般无二，他顿时有了底气，连忙起身围了上来，殷勤的说道：“王兄，就由小弟替你研墨。”

墨汁正浓，自然无需他另外动手，不过某种姿态已经明白无误的传递出来。

胡寅等人不知王璞的底细，虽有疑虑，也纷纷站在了他的身侧。

笔锋在墨汁中浸润片刻，便朝青玉镇纸压好的宣纸上落下。王璞写得不算快，字迹也只是勉强能看。胡寅默默的在旁边看着，随后将写就的文字念了出来。

“《卜算子自嘲》。”

他的话音洪亮，使得整个亭台上下都能听得清清楚楚。所有人的目光都看了过来，连纱帐中的叽叽喳喳声也安静下来，都想听听后继写了什么。

“本是后山人，偶做前堂客——”

平平无奇的开头与反差手法，让蒋之臣顿时松了口气：“果然只是胸无点墨的粗鄙商人，还敢故作姿态，实在可笑。”

谁知过得片刻，待上阕的后两句写完，一旁观看的胡宏、晁公武等人神色都变得肃然起来。

胡寅继续四平八稳的诵读道：“醉舞经阁半卷书，坐井说天阔——”

简简单单两句词，不仅契合文会的主题，还与前半阕的衔接称得上天人合一，使得上阕的整个意境顿时拔高了数筹，周围也发出了惊叹声。

“大志戏功名，海斗量福祸——”胡寅的声音再度响起，随着词作的走向，他的声量也有了昂扬向上的气势。

到得此刻，外围的议论声开始此起彼伏。

“这词......粗豪大气！”

“我倒觉得......该是辛辣讽刺！”

“万万没想到，商贾中人竟有此等才气......”

蒋之臣与姬康永对望一眼，满脸都是不可置信，感觉这次踢到了铁板上。虽然这词称不得极好，但以他们二人的才学，在如此短的时间内断然写不出此等应景之作。

胡寅顿了一顿，念出了下阕的最后两句：“论到囊中羞涩时，怒指乾坤错。”

念完之后，他回味半晌，由衷的叹了一句：“好词啊，寥寥数语，道尽了士林百态！”

至此为止，一首自嘲，短短四十四个字，将一个半吊子文人的自命不凡与癫狂形象展现到了极致，也如同一记巴掌，狠狠的甩在了那些无理取闹之人的脸上。

王璞写完之后将毛笔随手一掷，笑着朝闹得最凶的蒋之臣拱了拱手：“此词不堪入目，只能聊以自嘲，蒋兄将就着看吧。文会乃高雅盛事，我这身份的确高攀不起，为了不打搅诸位的兴致，就此别过。”

他朝胡寅几人行了礼，谢过几人的襄助之情，头也不回的向外走去。

“王兄慢走。”蒋之臣脸上勉强挤出儒雅的微笑，显得尽量温文有礼，只是随着身旁的反复吟诵与议论声响起，眸光有些复杂难言。

孙钰捡起写有新词的宣纸再次默念一遍，念完之后咂了咂嘴。此时他也明白过来，这词压根不是王璞自嘲，而是在无情嘲讽身前这群自视甚高的文人士子。

这个回击可谓稳、准、狠，很有王璞的风范。他虽是旁观者，然则同气连枝，心中的爽快几乎要压抑不住了。

“王兄，等等我！”他朝王璞的背影呐喊一声，快步追了上去。

待到两人离开，事情戏剧般的平息下来。

高台之上，晁冲之一脸快意：“静庵贤弟，想不到你这小友还是个快意恩仇的性子，有点意思！”

黄定也没想到王璞会以这样的方式予以还击，而且还击的如此有力。不过，他倒是爽快完拍拍屁股走了，自己还要留下来收拾残局，一时也只能暗自苦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