耐农及冯野王等人神情焦躁，皆欲发声质问，但见冯奉世不开口，也都只好先强忍着不做声。良久，冯奉世终于开口道：“张大人，敕旨实出我等之料。不知大人临行，陛下还有其他口谕交待没有？”张纲摇头道：“没有，圣意皆在旨中。”说完闭嘴，冯奉世也不知如何再问，一时陷入沉默。冯野王看一眼耐农，耐农忍不住一拍桌子站了起来，愤然道：“几位天朝大人，我是荒野蛮人，不会像你们这样拐弯抹角打哑谜。就说这眼下局势，我们拼命打下了莎车，招惹来都乐五万大军，还指着天朝帮我们撑腰。哪知来这么道旨意，不但不出兵，还要我们都撤兵。那都乐拿下了莎车，以后还不慢慢把我们都生吞活剥了？我们以后还听不听天朝的？”尉迟康也道：“是啊，大王说得对！乌孙这几年一直欺负周边几国，这次又已正面交锋，互有杀伤，脸都撕破了，以后还如何和平相处？”苻离等人也连声附和，一时座上群情激愤，人人皆对张纲怒目而视。
张纲端起茶杯悠悠喝茶，对众人指责并不辩解。待众人喧嚣声退，张纲放下茶杯，平静说道：“方才在乌孙大营，乌孙王以长刀阵威胁；我对他说，若杀我一人，能换来天朝十万铁骑，我张纲求之不得！诸位还希望我说什么？”众人皆愣，一时全场寂静无声，耐农也默默坐了下来。张纲又道：“天子旨意如此，我宣示已毕。我已要求城外乌孙军后退十里，解除包围，留五天时间。如何进止，小人听冯大人指挥！”说着起身朝冯奉世躬身施礼。冯奉世又是一愣，忙也起身回礼，道：“张大人奔波辛苦！今日天色已晚，且先为张大人接风洗尘，撤兵之事明日安排。”
酒席之间，众人各怀心事，兴致低落；张纲亦沉默寡言，故酒宴很快结束，众人散去。苻离暗中一拉冯野王，示意野王跟随自己来到房间，进屋一看胡元徽已在房中等候。互相见礼落座，胡元徽道：“冯将军，大家自己人，我有话直说。刚才酒宴之时，耐农大王、尉迟侯爷、大乐将军私下找我家世子，要世子跟将军好好谈谈。世子便委托我来表达，有不到之处，世子再补充。”苻离点头道：“是的，大哥。胡先生对此事思之甚深，他来说比较透彻。”野王也点头道：“你们不找我，我也要找你们。不知胡先生对此事有何高见？”
胡元徽道：“听霍尔泰将军回来说，皇帝在收到冯老将军奏疏说乌孙王重兵围城后，便立即召集了三公庭议。庭议的结果是皇帝命骠骑将军杜侯爷在五天内拟定出兵方案，包括何处调兵、将帅人选、出兵路线、作战方案、后勤调配等等，五天后奏报皇帝批准即下旨出兵。但不知为何，第四天时皇帝突然召杜侯爷进宫，说不出兵了，方案不要拟了。”冯野王惊道：“霍尔泰将军竟然打听到这么多内幕消息？”苻离接话道：“大哥，不瞒你说，你可能不知道天朝王公重臣一年要向我大宛索要多少天马，那也不是白送的！”野王连连点头。
胡元徽继续道：“下面这个消息却是令第黄门郎告诉霍尔泰的。”“冯参？”野王道。“是的”，胡元徽点头，“霍尔泰去给令弟送过将军的家书后，便一直与令弟有联系。令弟也非常关心冯老将军与将军你的安危，故而几乎隔两三天便会找一次霍尔泰。在杜侯爷领旨拟定出兵方案的第二天，令弟便来找霍尔泰，告诉他三公庭议时，御史大夫萧大人力主出兵，皇帝已经同意，且让杜侯爷拟定方案，正好与霍尔泰从其他渠道得到的消息一致。但令弟又透露了一个消息，这个消息——将军放心，霍尔泰只跟世子与我说过，我们也只跟将军你说，绝不会外传。”野王会意，拱手致谢。“令弟说，出兵已成定局。只是庭议时御史大夫萧大人与中书令石会大吵了一架，把石会臭骂一顿气走了。令弟当时有些担忧，不知会不会对出兵一事有影响，但萧大人倒是很有把握的说不会。”冯野王凝眉沉思道：“说不定问题就出在这里！”
胡元徽点头道：“将军所言甚是，我也是这样分析的。天朝军国重事，从前是太后决断，中书令石会称旨执行，皇帝及三公拱手而已；近一两年以来，太后年事已高，体又多病，已在逐步归政皇帝，石会亦不像以前那般只手遮天。此次出兵事，皇帝既已召集三公庭议，又明确下令骠骑将军拟定出兵计划，应当不太可能是皇帝自己事后反悔。因为皇帝性格柔弱，对萧大人倚赖颇深，萧大人二十年太傅生涯已与皇帝情同父子。唯其柔弱，更加不可能对萧大人力主之事改弦更张。”冯野王暗自心惊，胡元徽对天朝最高权力层见解之深刻，言语之直白，令人既惊且叹，不由对眼前这个流落异国的落魄书生更加刮目相看。
“故而临时出变，原因当在石会”，胡元徽继续道，“石会又为何要反对出兵？我分析，一则庭议时萧大人力主出兵，但与石会激烈冲突，导致石会出于私愤而与萧大人作对，反对出兵。”苻离忍不住插话道：“胡先生说石会真会因一己私愤而坏国家大计吗？”胡元徽叹口气道：“遍观史书，因一人之好恶情仇而激愤行事进而改变历史的事还少吗？赵高因恶于蒙氏善于胡亥，便敢擅改始皇遗命，致大秦二世而亡；隋独孤后因恶于云氏善于萧氏，便劝文帝废杨勇立杨广，亦致隋二世而亡。大抵如夫子所言，唯女子与小人难养，完全可能因一己之私，一时之愤便翻云覆雨，祸国殃民。”苻离与野王皆连连点头。
胡元徽继续道：“二则，正如前面于阗大王所说，都乐与石会一直联系紧密，他重赂石会阻止朝廷出兵。这也就解释了都乐为何对莎车围而不攻。他原说围三天便要攻城，但后来一直等了二十多天都豪无动静。将军请想，五万大军，每日人吃马嚼，成本多少？他之所以等，是要等一个更好的解决方案，那便是朝廷让步，放弃出兵，他兵不血刃得到莎车。而如果天朝出兵，他将不得不与天朝正面开战，这是他最不愿意看到的局面，甚至可能是他不会选择的方案。因为他乌孙虽强，但目前还无法仅凭一国之力单挑天朝，可况还有我等数国已经出兵。所以天朝如果出兵，都乐很可能会立即放弃莎车而收兵回国。”野王一掌击在桌上，恨叹一声道：“先生所言透彻，只恨小人误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