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圣西摩退位让贤,将教皇传位给了太阳之子,一国双皇的格局就此成型。此前,教皇不过是个虚名,一来从前的教皇多是苦修之辈,不问世事,任由他改朝换代,二则教皇多以德行而禅位,自身武力往往羸弱,教会又没有自己的武装,因此四百年来从未惹人忌惮。然而,一旦这个入朝不须下跪的头衔,落在了同是燎原双雄之一的奥凯伦头上,其意味有些就不言而喻了。
不过双皇之战的前奏曲意外地十分曲折,其间约莫得有个四五年的摩擦和对峙,直到现在,曷伊也苦于青石堡的藏书有限,未能还原出事情的经过和全貌。窗外的击剑声愈发急促,青石镌刻的绮窗在阳光下点点闪烁,他瞰向在庭院里练剑的洛瑞斯德里,不由感到一阵艳羡。
由于玛尔坦一年又一年地淹留在边陲,老列维便决定将幼子按青石堡继承人来培养。而今帝国虽相较于黑伦斩首时的八方来敌已然安稳的许多,但仍旧日益凋敝,纷争未休,这样即便嫡子遭遇不测,洛瑞斯德里将来也能扛得起家族的大旗。“泰坦重生,其心弥坚。”此举还有另一层深意,“如若西境事平(据玛尔坦的来信中透露,一直负隅顽抗的蝎蛇们近年来已经隐隐有了谈和的意向),卢易斯的子嗣无一例外全参与了叛国,想谈和容易,想继承戟阳,哼,纯属做梦。而宝石将军则更不可能身为青枫城公爵的同时又接管戟阳城。至于赤枭迪斯玛,此人原是流寇,血脉低贱,能给他月牙堡都算是隆恩厚泽了……除了玛尔坦,谁还配得上戟阳城?……”老列维说这些话时倨傲得意的神色就写在脸上,丝毫不把曷伊当作外人……却也从未之视作儿子。
留给曷伊的只有青石矿场的管事,好在洛瑞斯继位时,帮忙经营其名下的产业……曷伊苦涩地看着将来的青石堡公爵逐渐败下阵来,被侍卫队长一剑封喉,他转过身去,独自穿过阴凉的长廊,拐进后厨,将一袋夏甸产的葡萄酒带在身上,尽可能悄无声息地骑上马出城门而去。
玛尔坦生得英俊庄重,器宇不凡,离开时曷伊和洛瑞斯只有他的一半那么高,总是跟在他的身后玩耍,模仿其样子,拿树枝决斗。而今纵使西征多年未果,可他的威望却不减反增。人人皆知白狮子和赤枭的英名。“宝石有三色,左右各自骄。灿灿白如狮,砾砾赤如枭。”剩下的一色自然是指卡伦·哲本人,不过很长一段时间里歌谣都只有前半段,直到某一天一个西边来的吟游诗人在酒馆中喝得忘乎所以,这才让向来以风度翩翩,优雅温文著称卡伦·哲再度“扬名”。
“琥珀居中堂,西走戟阳道。临厕汗如雨,黄金不堪尿。”诗人一面唱,一面做出撒尿的姿势,表情扭成了苦痛的鬼脸,将杯里的酒水涓涓滴滴地往下倒,高声喊道:“快来人!这可是宝石将军的辛苦出产的琥珀!一滴都别放过……”歌手因此而亡命天涯,生死未卜。
听说自此以后戟阳城里便再无吟游诗人,卡伦·哲下令拘捕所有胆敢传唱此曲的歹徒,结果蝎蛇们反而把它改编成了军歌,琥珀一度成为流放之地最受欢迎的宝石,每杀一个人,蝎蛇就将之裤腿扒开,把琥珀用链子栓在死者的那话儿上,投尸来羞辱卡伦。将军怒不可遏,却没法把沙漠翻个底朝天,只好渐渐视而不见,手下也知趣地没再禀报。曷伊还是从老詹姆口中听闻的后续故事。
这老詹姆说来也是个奇人,他在青石矿场讨生活,以替矿工打铁为生,右臂比曷伊的小腿还粗。他棕红色的络腮胡一直蓬乱到胸口,颧骨凸出,鼻梁宽挺,歪斜的眼睛里满是坏糟糟的精光,脏话说得一绝。曷伊时不时地会跟随现任管家雷奇来到矿地,雷奇带他了解青石矿是如何被开采的,有何注意事项,该去哪里招募工人,怎样奇货可居,哪里能谈上生意,又告诉他青石最好被加工好后再卖,直接贩卖原石利润太低,等等等等……故而他早早地就认识了老詹姆,几乎每周都去拜访这位博闻多识的朋友。也不知道他哪里来的消息,不论曷伊谈起什么,哪怕是史书上三言两语带过的部分,老詹姆都能滔滔不绝地讲个不停,当下局势更是他热衷于调侃的对象。曷伊自然知道其中大部分是要么是出自不可考据的民间传闻,要么就是老詹姆在凭着想象一气乱说,可他愿意听人说说话。
在青石堡,洛瑞斯德里近年来白天既要训练剑技,晚上还要随着老列维学习历史和统御之道——曷伊如果想,也能坐在一边旁听。不过洛瑞斯对历史的兴趣还不如女仆的腿来得大,一面听一面出,再过两星期应该就讲到白银时代的终结,以及弗洛尔接过神谕发起圣战,戴恩人不敌雾影被迫北迁,斯塔利维以建木立国了……而那之后四百年,斯塔利维才分裂为数个小国,遭遇外敌,芒斛·爱伦坡倒戈,成为西西索政权下唯一的两国之臣。芒斛阴忍善谋,逐步掌控实权,最后摄政称王,改国号为莱顿……这些历史,曷伊在十二岁时便已经翻来覆去读了不下三遍。他之所以还去听习,还是有时老列维会对往事提出老辣独到的见解,从很多自己从未考虑过的角度来分析史实。
与老列维不同,老詹姆更像是个民间艺人,说得尽是些戏剧性的,人们喜闻乐见的故事,少不了什么“空床难守”,“欢喜冤家”以及“穷小子逆袭”,“沉冤得雪”的烂俗桥段。在说“马仆阿里路”被三公主轮流垂青的故事时,曷伊硬得生疼,憋坐着不敢站起。老詹姆看破不说破,愈发说得人脸红,最后拍了拍额头,想起自己竟有一双马蹄铁忘了打,明儿就得交货了,急忙背过身烧火,这才让曷伊逮住机会溜之大吉……
淡青色的烟尘弥散在空中,遥相望之“如北海的妖雾”,还不及曷伊靠近,青石矿渣独特的涩气就已经远远迎来。在矿场的入口,一盏不论白天还是黑夜都亮起的悬灯静谧地将附近的烟尘染成红色,就像是“海妖猩红的眼睛”。马儿似乎习惯了在青烟里奔跑,即便可见不过十仗之远,也速度不减,直到烟尘渐渐稀薄,一个辽阔的鸭梨似的巨坑出现在眼前。铁凿敲击岩石的声音自一层层的矿洞里回响而来,便成了老詹姆口中“海妖的哭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