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闺女最开始哭一整天,第二天就哭不动了,第三天,她脸色发青,看着都快没气了。
我去借米,但街坊邻居听说我得罪了洋人,连门都不敢开,只有零星几个偷偷塞了我几碗粥。
我也不怪他们。
我那时以为这些事都是那洋人吩咐的,于是揣了把刀要去找他。
咱们津门的爷们儿,向来一人做事一人当。
结果后来才知道,那洋人根本都不记得这事了。”
王七声音涩了一下,腮帮子忽然咬得有些发紧:
“是其他人,那些码头上的人想要讨好那洋人,都是咱们津门的本地人。
于是都上赶着收拾我,让我找不到地方做工,找不到地方睡觉,甚至连我闺女媳妇儿都跟着一起受罪。”
王七深深吐出一口气:
“我没办法,只能加了帮派。
我挨饿没事,但我闺女那时才刚五岁,连口热乎的奶都喝不上。
是帮派收了我,给了我一口吃的,一块床板住。”
王七抬头,眼睛忽然沁出一抹红色发红。
他紧盯着李焕,哑着嗓子说:
“焕爷,我没办法,我真的没办法。
我真不想欺负咱们自家人,所以每次,我都是拿刀背砍人,都是朝着肉最多的地方下手。
我也想当良民,我想过安稳日子。
但这世道不让。”
说这话的时候,王七拿烟的手在抖着,声音发涩。
诺大一条汉子,忽地别过脸去。
李焕直直坐着,双手轻按在桌上。
他只看见一溜清亮的泪水顺着王七的侧脸淌下来。
起士林餐厅中,一片安静。
陈青科听到这话,有些沉默,脸上的神情有气愤,也有不安和发慌。
头往领子里悄悄缩了缩,所幸也没人注意到他。
巧巧,还有其他几位衣着精致的少女少妇们,都愣怔在原地。
她们目光投去,盯着那坐得笔挺如枪的中山装青年,听着这让人无比嫌恶的混混,在讲述一些她们觉得根本不该发生在这世界上的事情。
面色复杂,逐渐升起一抹不忍和同情。
娇俏少女巧巧抬手按着白皙胸口,不断深呼吸着,神色一点点浮出震撼之色。
她从来没听过,自己那掌管码头的爷爷说过这种事。
她耳中听到的故事,是在那繁忙的码头上,每天都有一群粗豪的汉子在唱着歌,快活地一起做工,下了工就一起喝酒,吃肉,跳舞和歌唱。
日日往复不歇,如同太阳朝升暮落。
半晌,声音再度响起。
“焕爷,其实我们这几兄弟,跟我的经历都差不多。”
王七偏头,带着隐忍泪水的目光扫过身后的一众青皮混混。
他其实不明白,为什么这看起来身份神秘的青年,只是轻飘飘问了一句话。
就有一种让他想要立刻倾诉,这么久来遇到所有委屈的冲动。
而他身后,那些男人们更是都沉默着,不自觉咬紧嘴唇,腮帮子肌肉鼓动。
一身松垮麻衫,洗了又洗的浆白色裤子,破洞里露出满是伤疤的筋肉,倒映在起士林精致冷灰的玻璃穹顶上。
王七梗着脖子,额头绽出青筋:
“我们都想过安稳日子,真的,都是爹生娘养的。
谁他妈的想每天在街上晃悠,给东洋人当狗,欺负自家人啊。”
那些刚刚还盯着混混们觉得扬眉吐气,面露讥讽的侍应生们,此刻眼中神情都变了。
有些难言的复杂。
说到底,都是苦命人,做苦命事,看别人脸色苟且过活。
只是他们更有运气,因为长相出众,可以在洋人的高档餐厅里做事,不用刀口舔血,不用去面对严寒和暴晒。
许久之后,李焕忽然开口:
“你说的有假么?”
王七抬起已经变形的左边手掌,狠狠抹了一把眼睛,抹去眼中浮起的泪光。
他眼睛发红,声音发狠,低吼道:
“焕爷,如果我刚刚说的有一句假,我媳妇儿闺女明天被雷打死,我王七也他妈的不是人!”
李焕起身,忽然笑了:
“好。”
身材昂藏的青年这一刻眼眸锐利如刀。
他起身的瞬间,起士林餐厅忽然被一股无形的气势笼罩。
衣着华丽的男男女女呼吸一滞,感觉某种狂野而摄人的气息扑面而来,极具侵略性。
如猛虎抬眸。
而那些被世道欺压到只能去当混混们的男人凝视那道挺拔的身影,感受那股锋锐得仿佛能刺破苍穹的气势。
他们不自觉握紧手中扫把笤帚,忽然觉得心头开始火热起来,筋肉中血液在奔腾流窜,胸膛处心脏剧烈搏动。
直觉告诉他们,接下来会有什么事情在发生。
一道道呼吸,在不自觉间收紧加快,一道道目光,莫名其妙变得炽热。
中山装的英挺青年低头,对视王七,那双栗色的眸子中仿佛蕴藏无边浩瀚星辰。
这一刻,李焕的脑中闪过登陆津门以来的一幕幕,武德殿,圣保罗广场,帕斯意军营门口的长枪大炮,傲然耸立的天主教堂。
街上的乞丐孩子在哄抢汉堡残渣,大声谈笑而过的白皮投下傲慢的目光。
“如果这世道由我做主.......”
有些东西,已经在这片厚重而悲凉的土地上肆虐太久,有些本该可以过上好日子的人,已经被人欺负得太久太惨。
李焕轻声开口,一字一顿:
“这种事,再也不会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