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婉有个同学现下专门做给人拍照留念的工作。空闲时在小镇的照相馆拍点家庭合照,更多的时候,跟着旅行团一块,给到处的游客拍照纪念。
他年轻的时候是个很有志气的青年。走遍大好河山,拍星星,拍溪水,拍阡陌古道,拍沙漠苍穹,就是不大愿意拍摄人物。他说:“人的面貌看多了就会觉得单薄,他们都统向于一。尤其是修图技术发达之后。更多的人,想要抹去自己真实都面目,呈现一种无差别的华美。”
他说:“山川河海从来不掩饰自己都柔美与浩瀚。”
她怎么也没料到,会在家乡的特色小镇上碰见他。他当时正在给从北方来的客人们在回廊里拍照。他们穿着景点附近租借的服装,摆出一种不符合气质与年龄的姿态,与和服饰不统一的道具,在江南的景色里,为烟雨朦胧画下一种抽象的笔锋。
林婉暗自确认了好几回。才避无可避地正面迎上去笑着和他打了个招呼。
和林婉的尴尬与局促不同,他好像一点不惊讶此番的遇见,在拍照间隙里抬头对她一笑:“是林婉吧!你回来了啊。有空请你吃饭,你瞧我,现在手上忙着活呢!”
他抬了抬手上的相机,是索尼出的最新款,拍人像最佳。
身边的人群似回旋的暗流将林婉推出那一片场地,她听到他扯着嗓子喊着看这里,想起他们年轻的时候,在学校的操场上奔跑暗骂种种不公,暗许种种期冀。那些“一定、一定”,逐渐都变成了“也行、也行”。
她没有觉得失落,只是恍惚。
恍惚她夜晚看见的月亮,是否只是蠢笨的灯泡,在更遥远的幕布之下,特地为她打的光。她在月光下提起了裙摆,像她幼年听到音乐就手舞足蹈般地胡乱踩着拍子。此时四下无人,她给自己拍下一张影子。
林婉想着,她有很多好看的照片。但真正想要的照片。似乎都没能拿到。
她时常听家里人聊老祖宗和她小时候的事情,笑话她小时候的稚嫩,夸老祖宗的健朗,说老祖宗疼爱她最多,而她印象浅薄,这一幕的戏仿似不用自己亲自参与。
她念书时也和大家一般恋爱,想着是天天见面的人,没留下相爱的证据。这一幕戏,她演得忘情忘怀,真正抽身那刻,她竟有杀青那般的快活之感,只可惜,没人为她颁一座最佳演技之奖。
后来林婉无意间知道了相片的秘密,是比拍一张少活十年,更为诡谲隐蔽的。关于照相馆秘而不宣的事实,那就是无论是电子的上传版还是想要保留的塑封版本,在它出现的那刻,就不是私有物品了。
索性她知道这件事情的时候,业已接受了此身非我有的预设,于是本应该痛斥一番暗房洗胶卷的内幕变成了滑稽一笑。
接着拍,接着被拍。你笑着看那个镜头,何惧镜头之外的眼神是宽厚纯良还是奸佞邪恶。
回到房间,她打开电脑,敲下了这样一句话:“人人尽道江南好,游人只合江南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