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174.番外:昭君(四)(2 / 2)乱世情缘首页

如果她没记错的话,高欢二弟高瑰编撰的那本书,名字就叫魏室史载。

娄昭君于是问道:“这难道是二叔写的那本?”“没错,他刚写完,我就命龙隐连夜取了来。”说这话时,高欢神情淡然自若,无丝毫不问自取是为贼的自觉与尴尬。

反倒是娄昭君听完后,不由自主地抽搐了一下嘴角,而后默默感慨高欢与高鸢谊这对姊弟品行的差异。

不过感慨到一半,她忽然想起此前高欢曾为了这书大动肝火,甚至于险些杀了高瑰。

高欢深夜携此书前来,说不定又是因为里面写了什么足以令他勃然大怒的内容,才让他气得直接来找她。

一思及这种可能,娄昭君便立刻翻开书册,想看看高瑰究竟写了什么。

原以为高瑰顶多是写迂腐的忠君言论,却不想书中的内容远超她的想象。

孝明帝暴毙洛阳宫,尔朱荣兵入洛阳以及高欢如何从尔朱氏手中骗取兵权,粮草等等大事的真相,全都被高瑰详细清晰、秉笔直书地写了出来。

然而娄昭君的脸上非但没有任何欣赏的神情,随着所看内容的增多,她的脸色反而逐渐往阴沉方面转变。

等到娄昭君全部看完时,她脸上的表情更是已经不能用难看来形容。

娄昭君沉声道:“这书不能留在世上。”

高欢点头,并补充道:“还有高瑰的初稿也不能留下。”

其实如果这本书是写于太平盛世时期,高欢和娄昭君根本不会对其多加干涉,甚至于想要将其彻底烧毁。

因为这书在太平时节大概只是会被冠以“志怪传奇”的名头,并以其为噱头,贩卖于市井书摊之中。

随后就像魏晋以来的绝大多数志怪传奇笔记一样,虽流传于朝野,但却不会对朝廷产生多大的影响。

可惜的是,这本魏室史载诞生于这三足鼎立的乱世之中,而更糟糕的是,此书作者还是其中一国当权者的亲弟弟。

那这本书在敌国当权者眼中无异于是绝佳的武器,不用一兵一卒,就可动摇敌国根基,并取得仁义之师的美名。

在敌国人看来,尤其是宇文泰看来,魏室史载现世,于他而言,肯定是一本万利的好买卖可在以高欢为首的本国人看来,这怎么看,都是一笔最少也会让他元气大伤的赔本买卖。

所以这本魏室史载必须烧毁,并且要确保高瑰不会再写一本类似于魏室史载的书出来。

娄昭君却觉得后者想要实现实在困难,她非常清楚这位小二叔到底是何性情:不达目的决不罢休,脑子里的务实思想比忠君思想还要深刻。

让他放弃编撰魏室史载一类的书,不亚于凡人上青天。

高欢听了娄昭君对于高瑰的分析后,眼神渐渐变冷,伸手夺过那本魏室史载,双手分握两边,略一用力,魏室史载就被撕成了两半。

高欢起身,毫不留情地将已经分为两部分的魏室史载投入熏炉中,嘴角微微下撇,冷冷地说出一个最干脆的解决方法:“既然他活着的时候,不能改变他的主意,那就只能让他死了。”

娄昭君心中顿时一寒,太阳穴处极快地跳了一下,疼得她下意识将手放在已经高高隆起的腹部。

高欢敏锐地捕捉到了她的细微举动,嗤笑着询问道:“怎么?怀着身孕就怕了?还是心软了?”

娄昭君提醒高欢:“高瑰是你的弟弟。”

高欢不悦地扬起剑眉,用一种极其不屑的语调说道:“孤不需要一个活着的酸儒弟弟。”

娄昭君又问:“你打算以什么罪名处死高瑰?”

高欢眼睑微抬,转身走到窗棂处,抬头仰视深夜的星河,用一种悠长的声音地慢慢道:“我并没有说要用国法来处死高瑰。”

顿了顿,他继续道:“庶人高瑰不久之后会与他的妻儿一起,死于强盗之手。一伙连朝廷都查不出的凶狠强盗。”

娄昭君双瞳倏地一震,不可置信地看向高欢:“魏晋以来,即便是谋逆,也很少有满门尽诛的例子。你怎么能。。。。。。”

高欢笑着回道:“可强盗杀尽满门的例子,秦汉以来,却比比皆是。”

“高瑰的妻儿是除高瑰以外,接触魏室史载初稿次数最多的几个人,绝对不能放过。如今天下局势瞬息万变,绝不能心存妇人之仁。否则包括你我在内的高氏和娄氏都会变成御座下方的累累白骨。”

高欢转身,直直望向娄昭君,直言警告道:“你忘了前魏灵太后是怎么死的吗?生生溺死于黄河中,尸身皆为鱼虾所食,就连现在灵太后山陵中的遗骨都未必一定是灵太后本人的。为了不让我们落得与她同样的下场,我们只能狠下心肠。昭君,清醒一点吧。”

娄昭君眼中逐渐亮起一种奇异的光芒,沉声道:“既然如此,那就彻底抹除吧。免得后患无穷。”

“什么意思?”“只有抹去编书者高瑰的一生,才能抹去魏室史载曾经存在过的痕迹,顺带抹去高瑰死亡的疑点。毕竟光凭堂堂渤海王的二弟在晋阳城中为强盗所杀,以及朝廷事后调查找不出凶手,这两条疑点就足以让人后人怀疑高瑰死亡的真相。”

高欢眼中顿时闪过欣赏之色,赞赏道:“我的王妃果然与我一样心狠啊。”

娄昭君冷笑道:“与你这种人当夫妻,不心狠恐怕就得死无葬身之地了。”

天平元年十一月十二日,高瑰全府上下死于火海,朝廷诏令葬于洛阳北邙山。

尽管高瑰案疑点重重,但朝廷和高氏中的明眼人都能猜出此案与渤海王有关。

但因渤海王权势滔天,大部分人只敢将真相放在心中。

“阿彻!阿彻!”高澄大力拉住妹妹,然后以身作墙,挡住了她的去路。

高彻伸手去推哥哥,却发现根本推不开,立时怒上加怒:“你让开!我一定要去向大王问清楚二叔到底是怎么死的?!”

“大王的脾气,你我二人非常清楚,你为什么一定要去逼问大王,这种大家都心知肚明的事情?!”

“难道你要我也像其他人那般,对二叔全家的惨死,视若无睹吗?”说着,高彻狠狠踢了高澄一脚,接着便趁着高澄吃痛弯腰的间隙,夺路而上。

“高彻,不要天真了!大王是不会容忍我们挑战他的威严的!”

高澄想了一下,心下一横,索性全部说了出来:“你至今猜不出,元明月到底为什么会死吗?!”

高彻脚步一停,转身盯住高澄:“什么意思?”“从你请求大王放过她的那一刻起,她就注定了不可能活下来。大王是不可能允许我们这些嫡出子女沉溺感情的,更不用你爱上的人是元氏的人。”

高彻嘴唇颤抖,反问道:“你一直都知道她是大王害死的?!高澄!”

高澄轻轻扶住妹妹的双肩,试图劝慰她:“你还年少,以后还会有爱人的。但你必须明白,高氏才是你的依靠。”

高彻眼眶变红,不顾滴在高澄悬空的手臂上的眼泪,嘶声叫道:“谋杀了我爱人,也配做我的依靠吗!”

高彻推开哥哥,继续前往高欢的书房。

等到高欢书房时,高彻虽然已经擦净了眼泪,但娄昭君还是察觉到了女儿的异常。

心下一抖,正想悄悄提醒高欢,然而高欢已经先她一步开口。

“彻儿来得正好,兄兄刚好给你挑了几名元氏才俊,你来瞧瞧,喜欢哪个,兄兄就让他来当你的夫婿。”高欢笑着将手中画轴递给她。

见高彻乖顺接过,高欢笑意更深,刚想介绍画轴中人,却被突然响起的撕画声打乱了思绪。

高彻将怒火全部发泄到了画轴上,因此短短时间,就将画轴撕到已经完全看不出本来面目。

回过神的高欢见状也怒了,拍案喝问高彻:“你是不是疯了?!”

“我是疯了!”高彻将碎画狠狠扔到高欢身上,流泪大叫:“得知爱人是自己父亲所杀,谁能不疯?!”

高欢心下一惊,逼问高彻:“是谁告诉你的?!”

“渤海王做都做了,还怕别人说吗?!”“高彻!你是不是真的不想活了?!”

“不要吵了!”娄昭君生怕父女二人会动起手来,急忙开口插话。

“彻儿,你听家家说。。。。。。。”她扶住女儿的双肩,想劝女儿冷静一些,却被高彻打断:“家家对不起,我实在不能忍受这种家族的我的父亲如此凶残冷血。我今日就会离开渤海王府,还请家家好好保重身体。”

然而她刚转身,高欢的声音就从身后传来:“高彻,我告诉你,只要你敢离开渤海王府,我就立刻把元明月的尸首毁掉。”

高彻面露讥讽:“元魏皇陵,没有皇帝的允许,恐怕连渤海王都不可以擅动吧。”

高欢:“如果元明月的尸首根本不在皇陵中呢?”“什么?!这不可能!”

元脩死后两个月,迫于朝中东投东魏者日益增多,西魏宇文泰在万般无奈之下,只得命令西魏皇帝下诏恢复元脩帝位,追谥孝武帝,并主动遣使东魏,欲将元脩尸首迁入元魏皇陵。

天平元年十月中旬,孝武帝、平原公主一同迁葬入洛阳魏室皇陵。

而高彻觉得父亲所说的话不可思议也实属情有可原,因为当时她是亲眼看着元明月的棺椁被送进山陵地宫的。

何况想从被铁水封死的地宫中偷取尸首,更是比登天好难。

除非。。。一开始棺椁中的尸首就不是元明月的。

看见女儿的脸色终于开始大变,高欢心中一阵快慰,嗤笑提醒高彻:“高彻,不要小瞧孤的能力。”

高彻:“把她的尸首还给我!”

高欢:“我可以将她的尸首交给你,也可以让你离开渤海王府。只要你愿意与孤属意的人选成婚。”

高彻暗暗咬紧牙根:“对于子女,您也要用威胁利诱的手段吗?”

“高彻,你本来就该服从我。另外,我也已经挑中了一个不错的人选。”“是谁?”“彭城王元韶。”

高彻闻言,眼中闪过迷惘之色,看起来她是根本就想不起此人是谁。

站在一旁的娄昭君却蹙起了眉,高彻不清楚元韶,可她却相当了解元韶。

元魏近支宗室里有名的无用草包,既懦弱又愚钝,唯一能让人瞧得上的只有那张俊秀如女子般的脸,是个十足的绣花枕头。

但高欢却将他视为高彻夫婿的最佳人选。

不仅因为彭城王府是当今现存的元氏王府中威望最高的王府,更因为元韶极其惧怕高欢,事事唯高欢马首是瞻。

若是让高彻与他成婚,便可以既安抚因元脩出奔而变得焦躁不安的元氏又可以确保高彻不会在这段婚姻中受到欺辱与伤害。

而且高彻与他之间其实也有过渊源,当年代替元脩前来晋阳迎亲的那位使者,正是如今的这个元韶。

让他当高彻的丈夫,在某种程度上也算是一段奇妙的缘分。

可作为当事人的高彻对于另一当事人元韶的了解确实少得可怜,她心中不由得泛起本能的恐惧,于是极为果断地拒绝了这个人选:“我根本不认识元韶,让我嫁给他,太可笑了吧!”

高欢对此不为所动,依旧冷冷地盯住高彻:“你只有这两个选择,要么嫁给元韶,就可换回元明月遗体要么不嫁元韶,但作为代价,元明月的尸首,就要任我处置。高彻,你自己好好考虑考虑吧。”

高彻浑身一震,在经过了短暂的思考后,她心存侥幸地看向娄昭君:“家家,求你。”

但娄昭君的话却出乎高彻的意料。

只见她面色平静地对女儿说道:“彻儿,你该长大了,不能总是依赖别人,这件事你必须由你来做出选择。”

高彻怔愣了一会儿,然后毫无征兆地笑了出来,但笑声中也夹杂着抽噎声:“我嫁,只要大王把她还给我,大王要我做什么,我都做。”

高欢闻言,心中顿时升起腾腾怒火,怒不可遏地冲到高彻面前,怒其不争地呵斥道:“瞧瞧你这副懦弱的样子,为了一个妖女,你都快抛弃家族,放弃自我了!我之所以一定要杀了元明月,就是因为不想看着我苦心栽培的长女为了所谓的爱情,丧失理智,彻底变成一个软弱无能的人!”

“不是的。这不关她的事。”高彻用那双极似娄昭君的湛蓝眸子直视高欢,语句清晰地说道:“将我养育长大的人,是大王和家家,我的心志也是在这期间养成的。如果大王认为短短两年不到的时间,就足以改变我的性情与心志的话,只能说明高彻本性软弱,才能被轻易改变。与元明月无关,所以请您不要再侮辱她了。”

“我也知道您为什么要将责任全部推给她,您是不愿意承认您的嫡长女本性懦弱,更不愿意承认自己花费了十几年养育而成却是个废物。”说到“废物”这个词的时候,高彻眼中闪过讥讽,嘴角也勾起冷笑。

而且也果然让高欢心中的怒火变得更加旺盛,

高欢眉间狠狠一拧,扬起手掌,作势要掌掴面前的高彻。

高彻虽然心中早有准备,但心中还是禁不住泛起惧意,身体下意识向后退了半步。

“贺六浑,你疯了吗?!”然而在手掌即将落到高彻脸上时,娄昭君的声音陡然响起,令高欢一下子惊醒,连忙撤回右掌。

咬牙片刻后,最终拂袖转身,没好气道:“回你的院子去!婚礼之前,你若是敢伤害自己,孤就将元明月碎尸万段!”

高彻已经对父亲彻底绝望,悲怒交加之下,反倒让她笑了起来,同时毫不留恋地向后转身,朝着门口走去:“大王放心,我会活到婚礼之后的,一定让您能再利用我一次。哈哈哈!”

娄昭君目不转睛地看着女儿离开书房,心底彻底凉了下来。

她明白,从此以后,她的长女不会再信任高氏了。

天平二年三月初二,渤海王长女与彭城王元韶于邺都完婚,皇帝元善见亲至彭城王府主婚。

高彻成婚两月后,已过而立的娄昭君生下了自己的第五个孩子,也是她的第三个儿子。

可能是因为孕期频繁受惊的缘故,生下这个孩子的过程,格外艰难。

产子中途更是出现了大量出血的情况,如果不是高鸢谊从始至终都在她身旁照顾她,娄昭君这次恐怕真的会难产而亡。

孩子刚被抱到娄昭君身边,娄昭君便看到了孩子的眸子。

黑亮如墨玉般的一双眸子,不像父母,却极似自己的姑姑,高鸢谊。

娄昭君心中欢喜,当着高欢与高鸢谊的面,为这个孩子取名高演,表字延安。

在高欢询问是否要为高演取鲜卑小字的时候,娄昭君不动声色地看了一眼坐在一旁的高鸢谊后,旋即笑道:“这孩子更像汉人,依我看,取个表字足矣。”

高欢点点头,正欲转头吩咐侍从,却不想竟会无意中看到妻子和姊姊之间的异样。

高欢此时已经有了六子四女,自然见过其他妾侍照顾亲生孩子时的神情。

而他的姊姊高鸢谊此刻看向高演的慈爱神情居然与她们别无二致,他的妻子娄昭君也罕见地收敛了全部锋芒,温柔地看着高鸢谊和高演。

高欢眉角一跳,第一次为妻子与姊姊的过度亲近感到不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