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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食指甘甜

第二个星期天,还是王为义主任的摩托车把林一林载来了。梅老师见着林老师,就结伴去王小玉家家访,王善良主动做了向导。听王主任的女儿说,山路很不好走。幸好王善良认识小玉的家,她领着两位老师向山里走去。

“小玉同学的家离学校多远?平时要走多长时间才能到校?”梅老师问。

“很远的。她每天上学都是小跑着来回,全是山路,要走大约两个小时。”

但他们三个人走了三个小时,还没有到。

“王善良,你是不是记错了路?”林一林问。梅老师已经累得说不出话了。

“你们看,你们看,到了,就在那山坡上。”王善良指着山坡,高兴地说。

山坡上有一孔老旧的窑洞,那就是小玉的家。

“这条山路我陪她走过两回,是我妈妈不放心,叫我陪她的。我晚上就住在他们家里,她爷爷非常和蔼可亲。”

窑洞的门开着,不见人影。中午十二点钟的时候,爷孙两人才从山里回来,他们是去采挖草药的。

王小玉看到梅老师他们三个人,非常高兴,但林一林,王小玉还不认识。

林一林弯下腰:“我是和梅老师一道来援教的—支教的。我们是一个市里的,今天陪她到你家来看看,我叫林一林。”

老爷爷用衣袖把粗糙的木板凳擦了又擦:“老师,你们坐,我来烧水,马上来做饭,我们不知道老师要来,太辛苦你们啦。”

林一林对小玉爷爷说:“您不要忙了,我们带有吃的,都在包里。”梅老师这才发现,林老师背着一个崭新的中型书包,里面鼓鼓囊囊的。

“我带了10包方便面,还有火腿肠,偶尔吃一次,挺好吃的。”林一林说。

“小玉爷爷,今天我们来,是想跟您商量一件事,我想让小玉住校。您看

这样行不行:每个星期天一大早回来,下午看季节,天黑前回到学校。”

“恨山没有学生住宿啊,她住哪里呢?她爸爸妈妈都是小学毕业,初中没念完就到外面打工去了。后来结了婚,过不到一起,又都在各自打工的城市成家了。小玉就跟我过,她奶奶三年前生病去世了。”

“我是新来的支教老师,一个人住在窑洞里也比较害怕,请小玉跟我住在一起,吃在一起。这样免得小玉来回奔走,我也有个伴,您看行吗?”

“那太好了。冬天她可以不回来,山路太滑了。我每个星期给你们送粮食。我们有很多玉米和土豆。”

林一林仿佛回到了17年前的柳青小学,他熟练地在土灶上烧水。山里的柴禾能燃出硬火,不一会儿,大半锅的山泉水就滚开了。

他先下了五包方便面,撕开佐料包,倒了一点入锅,复杂而综合的香味很快就飘满了窑洞。家里只有五只碗,小玉赶紧跑上灶台帮林老师盛面。

五只碗却只有两双筷子。林一林用柴刀很快削好了六根细木棍,并把它们截成了与筷子同样长度的小木棒,他用开水反复烫了几次。

梅红玫犹豫了一下,拿过了两根小木棒。她向林一林满意地笑了一笑。心里想,这是个能干的男人,也是个心思缜密的男人。

九月的太阳还有着充分的热力。他们坐在窑洞里继续说话,小玉爷爷在帮她收拾东西。其实,除了书包和几件夏天的衣服,也没有别的要带的。老爷爷在翻来覆去地看小玉的鞋子,都是破旧的—这样的山路,每天来回走四五个小时,就是铁鞋也会被磨穿的。

最后,梅老师把所有的旧鞋都装在一只化肥口袋里,递给了林一林。

“你心灵手巧,带到恨山小学去慢慢修理吧。”

“还有五包方便面,老爷爷您留着吃吧。上山和下山都不容易,您尽量不要给小玉送东西,梅老师会照顾好她的。”林一林把新书包交给小玉,空空的书包还可以装一些东西,“这是梅老师叫我在县城给你买的。下次,我再给王善良买一个。”林一林买书包时,只想到王小玉可怜巴巴,无人照顾,忘了王善良的感受。

下午两点,一行四人往山下走了。梅老师今天虽然特别换了旅游鞋,但是走一段路,还是要歇一段时间。

“老师,你看那是灰喜鹊,那边的是‘喳喳嘴’,最好叫的一种鸟。”小玉指着山林里飞来飞去的鸟,为梅老师解乏。这样走走停停,到达学校的时候已经接近六点钟了。

最后一班车本来是五点返城的,高温天气让它坏在了学校门口。

林一林把梅老师他们送回学校,高兴地坐在坏了的客车里。但很快,林一林就睡着了,他太疲劳了。

到达县城的时候,天早已黑透了,街上的灯光有些迷离。

“林主任,你今天是到哪里去了?我们找了你大半天。”胡海在宿舍门口遇到了林一林。

“找我有事吗?”

“郎主任想请你喝酒,请你讲讲你们那里民办教师转为国家公办教师的事情。”

“我们完全是按文件的要求做,一点不能偏离的。”

“那比如,提前自动离岗的,辞职不干的,甚至还有死亡的,这些名额怎么办?”

“这些都有书面材料,清清楚楚的,死亡有死亡证明的。”

“我们这里就复杂了,死亡的不来登记,辞职的也不交报告,拍拍屁股就走了。所以,有临时顶岗的,离开学校的,听说能够民转公了,又回来了。那临时顶岗的也要民转公,一个指标来两个人争。还有更稀奇古怪的事,人死了十年了,名额还保留着,是别的人冒名在干他的事情。”

“我也是刚到教委人事科,具体情况不太熟悉。反正我们那里就是按文件执行,没听说有这么复杂难办。”

这天晚上,林一林留胡海在自己的房间吃方便面。

这是两个人第一次坐在一起谈心。

胡海告诉林一林,他原来是县城实验小学的语文老师,今年三十岁,爱人也是老师,也在实小,是音乐老师,孩子上一年级,当然也在实小。他喜欢写写画画,教委挨得近,经常被差过去出黑板报,写领导讲话稿。用得顺手了,教委就把他借用过来了。其实他就是教委办公室打杂的,挂个副主任的虚名,办公室主任生病在家,什么事都是他干。他有名无实,跟班与跑腿双重任务,必要的时候还要为领导写讲话稿,写各种总结和报告。

“其实,我觉得还不如在学校教书好。人在讲台,将来还能收获‘桃李满天下’的美名,还能受到家长最起码的尊重。”胡海这样结束自己的发言。

林一林大致说了自己的情况。农村工作17年,为了儿子能上好一点的中学,刚调到县城,刚到教委上班,是自己主动要求来支教的。

正说着,郎主任打着饱嗝,划着酒步,也找到林一林这里来了。

胡海立即站起来:“郎主任,我终于把林主任找到了。”

“你今天到哪里去了?到处找不到你。”郎主任醉眼蒙眬地问林一林。

“我到恨山小学去了,去一个孩子家里家访了,刚回来。”

“我听说,恨山的梅老师不是你爱人,是吗?”

“嗯。我们是一个市里的,这次来支教就我们两个人,是结伴过来的。所以,我们经常在一起。”

“那就好,那就好。”郎主任点着一支黑沙烟,林一林细心,看出那是最贵的一种。“你要安心在人事科工作,不要总是往恨山跑。那么远,非常不方便。呃,你们那里民师转正工作已经完成了吗?”郎主任的话是非线型的,不连贯的,是跳跃的。他的思维总是跳跃,不受限制的。

“我们那里快完成了,正在扫尾。刚才胡海同志跟我说了这里的基本情况,我们那里没有这种现象。”

郎主任瞪了小胡一眼,可能怪他多言,说了不该说的话。

“车到山前必有路,有路就有好办法,明天还有一大堆事,我先回去了。你们继续聊吧。”郎主任歪歪倒倒地往外走,两人把他送到宿舍门外。

林一林居住的是教委的旧宿舍。因为支教留城的就他一个人,好安排。其实这一小套房子,是教委给边远地区校长来城里办事临时居住的。当然是要付钱的,费用与宾馆一样,教委有正式发票。

“恕我直言,胡主任,你能大致说一下郎主任的来历吗?我毕竟在他手下上班,了解一下情况有利无弊。”林一林鼓起勇气,向胡主任求助。

“你是不是感觉他不像教委主任?说来话长。我就简洁说一下吧。他原来是开酒厂的,后来也做过玻璃生意,的确赚了许多钱。他可能觉得当官比较威风,就层层找人托关系,有钱能使鬼推磨,鬼使神差,他居然当上了教委主任。当教委主任之前,他还当过车轴厂厂长,再往前追溯,我就搞不清楚了。他最大的嗜好,喝酒排第一,抽烟第二,这个第三,第四就不好讲了,看到漂亮女人眼就发直。”胡海做了个推磨的动作,林一林没看懂那是什么意思。

“就是推牌九,32只,一种赌具。”胡海解释道。

林一林笑了,他想起来鲁老师结婚那天晚上,柳青小学的王校长和一堆

人在推牌九,他没有地方睡觉,王校长叫他去新娘床上睡的事。见林一林笑起来,胡海紧张地强调:“内部消息,小道消息,不得外传。我话说多了,这很不好。”说完,可能担心林一林还要问什么,他赶紧匆匆忙忙告辞回家了。

林一林躺在床上,头脑里布满了郎超仁尖嘴猴腮的面孔,还有“那就好,那就好”莫名其妙的兴奋。他总是把郎主任与战争影片上的坏人汉奸联系在一起。林一林小时候银幕上的叛徒走狗地痞流氓的形象,大致都是这个贼眉鼠眼的模样。

林一林在心里想,以后每个星期天必须到恨山小学去。他觉得梅红玫需要他的保护,在这异地他乡,林一林觉得很有必要。而且,他感觉出来,梅红玫也希望他每个星期天都去。

这一天,林一林在民师花名册上,看到了王为义的名字。登记表上显示,他居然没有民办教师任用证。怎么会没有任用证呢?

星期天,他向王为义主任提出了这个疑问。

“我是最早一批民办教师。常常从教室到地头,从田垄到讲台,人忙得像飞舞的青黄竹竿。一心挂两头,书教不安,地更种不好,学校批评,家人抱怨,我只能将烦闷埋在劣质烟草中,每天抽掉三包香烟。

“尽管我又苦又累又穷又蔫,但这些都不影响人们对我的敬重。‘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我几十年来尽自己的所能,教好每一个学生,我只误过自己的庄稼,从来没有误过谁家的孩子,乡亲们都很清楚。我老婆见我两头奔忙,怕把我累垮了,曾劝我辞了民师,不要那每月的十来元钱。但我舍不得,我还有转正的机会,我相信自己能成为一名合格的公办教师,成为一名正式的优秀教育工作者。

“那年秋天,全省民办教师任用资格考试,我应该是稳操胜券的。因为我上学时成绩就好,而且我认真复习了,做了充分的准备。

“在赶考的途中,我看到了一起车祸,我为了救人而误了考试。当王校长他们考试合格,领到绿色任用证时,我兜里只有那张被伤者鲜血染红的准考证。出事车辆是外地的,伤员治好就找不到人影了。即使找到证人,那又有什么用呢?

“现在我面临的最大问题就是没有教师任用证。林主任,你能想到办法吗?”

“我无能为力啊。但只要有一线希望,我就会告诉你,也会为你努力争取的。”

林一林把王为义的情况专门向郎主任汇报了。

郎主任把双脚架在办公桌上,抽着烟摇着脚:

“这没有办法,救人可以申请见义勇为奖。但没有民师任用证,学校本来早就该开除他。”林一林的心里真的觉得,自己是在跟一只狼说话。

随着民师分批转正,王为义的希望越来越渺茫。校长王为仁是他的堂兄,也多次到教委反映,结果每次都被郎主任严肃批评,严厉轰走。

“我没有追究你留用无证教师就算客套了,不要再提这件事。”郎主任的语言风格,大家都熟悉,见怪不怪了。

王校长不敢把真相全部跟王主任讲。但是,王为义自己知道转正无望了。他越来越消瘦,最后不得不到县医院检查。检查结果,王为义已经是肺癌晚期。医生真诚地对他说:“回去好好休养,能吃就吃能喝就喝能玩就玩,别想太多。”他爱人王小红得知诊断结果,倒在学校门口号啕大哭,哭得昏天黑地。林一林和梅红玫把她架起来:“小红姐,你这样王主任会更难过的。”王小红听劝,赶紧用手捂住了嘴巴,把泪水硬咽进肚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