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沐与胡小龙并不着急向前,而是寻了一处隐蔽之所静观那砖石台周遭动静。
只见那砖石台正对二人开有三扇圆拱小窗,窗内火光隐隐透出,台顶则有袅袅烟气直冲夜空。目之所及未见人影,嘈杂的人声是从砖石台内部和另一侧传来,显然李胡二人面向的是砖石台背面。
“师父,可容我上台顶一探究竟?”
李沐点头应允,胡小龙弓身窜出,疾行百步来到砖石台脚下,只见他从腰间行囊取出绳索,轻甩几下向上掷出,绳索在夜空中划出一道弧线,牢牢扣在台顶的砖壁之上。
胡小龙紧握绳索腾跃而上,弹指间便攀上那座高大砖石台,李沐的目光没有离开过这道矫健的身影,此时此刻,胡小龙似是正在单膝跪地向下察看,身形久久未动如同郭良府上的木雕。
雪势愈发急促密集,李沐的视线也变得模糊不堪,他按捺住急切难定的心绪,等待着台顶之人给予回应。
终于,他看到胡小龙站起身来,抖搂了一下覆盖在身上的薄雪,朝着李沐的方向挥动双手,示意可以向前靠近。
李沐裹了裹披风,快步走向砖石台,他抓住胡小龙垂下的绳索,感觉到一股力道向上拽拉之间,他也毫不费力的来到了台顶。
不等胡小龙开口说明,李沐已经看到台顶之上别无他物,只有一个被铁条封住的天窗正冒出烟气,李沐挪步向前,趴在天窗边向下俯瞰,眼前的景象几乎解答了他心中所有的疑问,也足以成为他供职宣明司以来最骇人听闻的探查事件。
……
从各种有关记载中可以得出一个结论,猴血神木的成因在于“血”而非“木”。
木,只是山林中随处可见的香樟木,十余年便可成材,算不上什么名贵树种,但那巨齿猴特有的酸血,现如今应是绝无可能觅得,只因近百年来无人再见过前人所述的所谓巨齿猴,其是否仍存于世都不得而知,取其血润木?那更是无稽之谈。
世人皆逐利,自然有人试过取其他动物之鲜血加以替代,最终也只不过使血红之色附于表皮,无法真正浸润木材。
但以李沐当下之所见,郭良显然已经参透再造猴血神木的秘辛。
此时的砖石台内,一池瘆人的血水正在涌动翻腾,时不时冒出的粘稠血泡久久不破,二十来个家丁模样的粗壮汉子各有分工,有的正将盛满血水的木桶继续往池里倾倒,有的正把处理成光杆的木材推入池内,更多一部分人,则在忙着取血。
西南角落,一把把利刃割开鲁番鸡的喉颈,鸡血瞬间找到了离开本主的出口,如同一条细红丝绸般连接着木桶底部和抽搐的鸡身,等淌完最后一滴生命之源,这些不再有价值的肉体便被扔到一边,转而又会有人从鸡笼里抓出一只鲜活的,重复上面的步骤,直到木桶装满后倒入血池的间隙才稍作歇息。
李沐粗略看了下已然堆成小丘的死体,少说也有上千只鲁番鸡要在今晚转世投胎。死多少只鸡并不重要,在血池的另一侧,几十只瘦削的手臂上正布满马蛭。
马蛭亦非寻常之物,不仅体型比普通水蛭更为粗壮,一旦吸附人身,其吸血速度也是水蛭的数倍有余,更甚者这些马蛭显然已被剪除尾部,吸取的血液得以从尾端迅速流出滴落木桶,马蛭也因始终处在饥渴状态,便不停歇地吸食人血,直到放血之人面色发白无力支撑,看守的家丁才从其手臂上摘下马蛭,换另一人进来继续放血。
由于马蛭的数量有限,家丁每轮只会放二十人进入砖石台取血,其余之人则在大门外等候,李沐直起身望向正对大门的不远处,竟有大约五百余人正排成长队甘愿受刑,这些人多半瘦弱不堪,在大雪纷飞的夜色里,如同等待舍粥的难民,恰恰相反的是,他们等待的不是救济,而是一场惨无人道的掠夺。
李沐愤恨难平跌坐下来,胡小龙想上前搀扶,李沐摆了摆手,喃喃说道:“容我稍定片刻。”
“师父,我们既已探明真相,外面寒雪刺骨,不应久留啊。”
“郭良老儿的猴血神木,原是取了鲁番鸡血和人血混合蒸煮而成,但你可知,砖石台下众人,因何受制于郭良?”
“小龙哪能知道这些,不过这倒也不难,我立马捉一人来盘问。”胡小龙道。
“带我回原处躲避,你取队伍最后一人前来,切勿打草惊蛇,下手也别太重,都是可怜之人。”李沐吩咐道。
“是。”二人随即攀下砖石台,李沐回到原先密林处藏身,胡小龙朝相反方向而去。
……
这已经是阿多头今晚第二次钻进茅房,尽管这里面臭气熏天,却也好过在外面淋雪挨冻。
阿多头褪下裤子使了使劲,一股浊气从下腹排出,没有实质性的货色,这也难怪,傍晚时分那碗稀粥虽然热了肚肠,可也就顶了一个时辰的饥饿,一泡尿的功夫便排空殆尽,加之刚才在外面吞了几口寒风,冷热交替之间,此时肚里愈发胀气难耐。
“明天就能吃到羊肉了吧?”想到这个,阿多头有了些劲头,四下里看了看,茅房里确是只有他一人,再多蹲一会也无大碍。
阿多头本姓娄,江北府紫州人,生于普通农户。
当年已过五旬的娄老爷子酒后兴起,与老伴儿精耕细作了一夜,不料想十月怀胎一朝分娩,原本已有六个儿子的老夫妇又添一丁。
迎晓王朝的赋役不可谓不苛重,人丁税、田亩税两税并收,多一口人也就意味着多缴一份税。
娄老爷子很是无奈,家中本就田少人多,这小娃实乃多余之人,于是便取小名叫作“阿多头”。好在当地里长与娄老爷子关系不赖,几坛自酿老酒奉上后,里长答应帮忙隐瞒户籍,但在阿多头成年之前必须送出紫州。
于是乎,十四岁那年,娄老爷子把正在田里帮忙的阿多头一掌劈晕,瞒着老伴儿赶着借来的驴车一路向南而行,阿多头醒来时问老爹这是要去哪儿,娄老爷子没再发过一言,两天后到了芍州城下,娄老爷子把阿多头拽下驴车,又往他怀里塞了一把铜钱,就此驱车返程。
阿多头没有追赶,也没有哭喊,一路上老爹的态度已经表明了一切,芍州是个有钱的好地方,老爹打小就一直跟他提起,热闹的集市、漂亮的丫头,还有那听罢就要流口水的盐水鹅头。
之后的几年间,阿多头都在芍州一家酒楼里当伙计,得益于为人老实做事麻利,掌柜倒也待他并不吝啬,除了吃住全包,逢年过节还赏些碎银让他换些好衣好鞋。
转眼到了二十出头,一日在酒楼里听客人聊起,江京城外的神木大师郭良正在招收学徒,如能拜入他的门下,且不说郭大师对待徒儿如同家人,如能学得一身雕刻手艺,今后自立门户也是吃穿不愁。
阿多头听罢便有了些想法,按说现如今已是能混得上一口饱饭,但眼瞧着自己就到了讨老婆的年纪,当个打杂伙计终究不是长远打算。
盘算了几天后,阿多头向掌柜说明了去意,掌柜问明缘由后当即劝道:“就凭你小子三棍子打不出一个屁来的性子,跑到江京谋生恐遭人诓骗呐!”任凭好说歹说,阿多头不吱一声,掌柜长叹口气,结了些银子便也随他去了。
算了算到郭府也第六个月了,阿多头至今还没见过郭良一面,有个被家丁尊称为“石爷”的毛糙男子倒是经常上福山训导,口称“要学艺先效力,这点苦都受不得,郭大师岂能收你们为徒?”
据一个消息灵通的同伴说,这个毛孩儿便是郭大师最中意的徒弟郭石儿,有一天如能像他一样风光,被放掉点血倒还真的不算什么。
阿多头并不知道为什么要取他们的血和鸡血混在一起蒸煮木材,郭石儿只是说明,每月初九会取血一次,一年之后便能举行拜师仪式,届时只需向郭大师叩首敬茶,不必再奉上拜师之礼。
乍一听好像不算苛刻,但经历过几次马蛭取血后,阿多头感觉身体已不像从前那般听使唤,时时乏累不堪只想就地入睡,然而只要不是真正病卧不起,平日里还是需要按照家丁的指示,干一些砍木、修枝、搬运的累活。
福山之上,阿多头见到了一些人病死下山,但也会有新的青壮年上山加入。
“甭想这些了,今晚取了血,明日便能睡到天光大亮,中午还有羊肉等着咱呢。”阿多头一想到“初九取血初十吃肉”的惯例便能自我宽慰,他拿树叶擦了擦腚,站起身提上裤子,朝茅房外走去。
风呼呼地吹,雪也不见停,阿多头看向队伍,人数少了一半,已经有不少同伴取完血回棚屋休息了。
他不紧不慢地朝队伍最后头走去,可突然间感觉肩膀上挨了一掌,那股劲道,跟几年前老爹劈过来时一模一样,雄厚有力却分寸恰当,足够他头晕目眩倒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