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对,何知行感觉沈维疆还是记得的,因为那个下州是丰州,前任刚刚被他以耽误战机、拒不发兵为由裁撤——学长给了学弟一个最前线的官,看来他是想看看他们两个到底谁先会死。
官员们听到了还是没有反应,因为还有一坨更大的:圣人计划提前北伐,在上元节后择期。
“冬天是他们最脆弱的季节!我们的秋收非常盈余,足够支持这次北伐!”圣人肯定地说。不过何知行觉得他是为了和那个神仙赌气才这样做的。“从今往后,任何人不得提休战之事,如有论者,与谋逆同罪!”
于是大周那台老朽的、许久不用的战争机器又被沈维疆推着嘎吱嘎吱转起来,虽然很慢,但在逐渐加速。战事筹划和节日准备在同时进行,一封封军令文书飞出长安城,金戈铁马和金玉靡靡的气味交融在一起。
春节前夕,何知行收到了当朝中书令的邀请,让他去府上一叙。
自从加官之后,他的生活也没变,就是整天读读书、练下武、去兵部打听一下状况而已,并没有和这个帝国的中枢有交集,这次直接来一个这么大的,着实让何知行受宠若惊。
平康坊
平康里是一座昼伏夜出的吞金巨兽,傍晚时,它会把全长安城寂寞的男人们吸进去,等到天光大亮,在把滤净了的男人们吐出来。
尚书令约他戊正来,恰好是这头巨兽苏醒的时间,空气中弥漫着脂粉的浓厚气息,妈妈们把睡了一天的姑娘们叫起来,梳妆的、亮嗓的、你追我赶的,龟奴们忙里忙外,大声驱赶着门口的乞儿,张灯结彩。贵家弟子、士人的一辆辆马车朝里驰去,想在那些美好的躯体上留下自己的印记。
不会是李林甫吧……何知行腹诽。马车拐进一条安静的巷子,在府前停下来,门楣上门光粼粼,脊兽们安静地伏在屋上,这座宅子的主人尊贵而庄重。
何知行除了械,由管家领着穿过一间间厅堂、假山水池,来到一处更安静的园林里,中间有一座自雨亭,这亭子整个长安城只有两座,另一座在大明宫里。
中间站着一个黑乎乎的人影,何知行踏着廊桥缓步走过去,在几步远外站定叉手:“右相。”
人影转过来,是一张圆脸的微胖老者,下巴上有一撮稀稀疏疏的山羊胡,须发尽白,外貌倒是和蔼可亲的。
“上仙,坐吧。”他指一指旁边的石凳,一起坐下来,何知行有些局促,不知道该把手放在哪好。
何知行开门见山:“右相放心,卑职尽力去让圣人改主意——”
“上仙,这次老夫请你来并非为了此事,”右相缓缓打断他,“我们也不分尊卑,上仙随意便好。”
不是为了休战?那是为了什么?
“右相,我不明白。”
“上仙知道老夫姓甚名谁吗?”
何知行汗流浃背了,他来时一点功课都没做。
“哈哈,没事没事,老夫是英国公,祖上和明国公一样,是出生入死的战友,是高祖的得力干将,现在也在凌烟阁里被供着。”
右相突然笑了起来,压低声音,像一个孩子在介绍他心爱的玩具:“上仙知道么,我们代州李氏,相传是祖上是和麒麟交合诞下的,是半人半麟的,都有角,就和仙兽麒麟那个一样,还有尾巴!”
何知行下意识地往他头上看去。“传了这么多代,麒麟的那部分肯定愈来愈少了,我们现在和别人没有两样,”右相摆摆手。
“上仙就当一个故事听好了,不过麒麟真假不知,但我们一族是真真切切的。从始封英国公开始,我们一族就把效忠摆在第一位,代代不管官职大小都忠贞公正,兢兢业业,小心地呵护着大周的江山。”
“到了现在,老夫也是不敢有贰心,这基业一不小心就会毁于一旦,都土埋半截了,还是四五更就爬起来……”
啊,这老头想表达什么?何知行知道这些人说话有表层意、深层意,末了还有个主旨意,但他真的什么也听不出来。真的只是一个老臣在自表忠心而已吗?
“我不明白……”
右相站起身,跺着步子慢慢地移到亭子边上,看着远处。此时平康里已经完全醒过来了,缭乱的火光把半空中照的透亮,管弦之声四起,夹杂着男女的嬉笑声。
这个权倾朝野的老人偏过头,光把他的整张脸分成明暗两份。
“上仙会保佑大周的,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