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正式到来时,林清已经不能下地,她长久地躺在床上,李阿婆便长久地陪在她身边。
即便如此,在七十多年的人生里,她们相伴的时间还是太过短暂。
在每天的探望中,我和春花都在做着告别的准备。
林清也是如此,她不厌其烦地叮咛着,即便说两句话都要停下来咳嗽,还是不曾放弃。
在最后一次交谈中,她颤抖着握住我的手,这么一个简单的动作,却仿佛用尽了她全身的力气。
那双覆盖着岁月痕迹的手,如同枯木般干瘪,一下下摩挲着我的手背,叹息着道:“小郗,我这一生没有婚嫁生子,但在我心里,你就是我的亲孙女。我唯一遗憾的是,没有看到你幸福,我不想你和我一样,孤独大半生...”
这样一段话,林清断断续续说了好久,每一声叹息,都听得我眼睛酸涩。
我反握住她的手,故作轻松道:“怎么会呢,你、春花、李阿婆不都陪着我嘛。”
“那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一样的!”我固执道。
她无奈地笑了笑,咳嗽半晌,才气若游丝道:“你还有很长的路要走,我们没有多少时间了。”
我看着她浑浊盈满泪水的眼睛,不忍让她失望,于是深吸一口气,道:“奶奶,其实我不是一个人,我结婚了。”
林清一脸惊讶,原本坐在一旁的春花和李阿婆一跃而起,惊呼着:“什么?你结婚了?”
我点头道:“嗯。准确地说是结过。”
“什么意思,最后离了?”“他是谁?什么时候认识的?”
春花激动地抛出连串问题,让我险些招架不住。
还是李阿婆拉住她,制止道:“你够了,我们听小郗说!”
“他叫希安。”
我缓缓开口,这个名字从嘴里说出来,就让我忍不住心痛。
原本还在和李阿婆拉扯的春花,猛地抬头看向我,眼神里满是震惊:“你说谁?”
“陈希安。”我吓了一跳,小心翼翼问道:“我跟你说过吗?”
她如此强烈的反应,让我以为自己的记忆出现偏差,曾经跟她提及过这段往事。
春花愣怔了一瞬,摇摇头道:“没有,我听错了。”
“别管她!她不是总这样一惊一乍的。”李阿婆白她一眼,转向我笑着道:“接着说,你们怎么认识的?”
我暂时放下疑虑,同她们讲起和陈希安相识的过往。
16岁那年,我是一个父母在外打工的留守儿童,照顾自己的外婆去世后,我被接回到父母身边,和陈希安成为邻居。
那时父母忙于工作很少在家,时常留下些零花钱,让我自己解决吃饭问题。
可陌生的环境让我不适,有时宁愿饿着,也不愿出门。
某日临近正午,家里实在没什么吃的,我站在巷子口,犹豫着往哪边走。
身后突然有人喘着气说着「借过」。
我让开路中央,一个佝偻着背,几乎要和地面平行的老人蹒跚着走过来,肩上扛着硕大的蛇皮袋子,鼓鼓囊囊拖在地上,发出沉闷的摩擦声。
看她走得实在费力,豆大的汗珠滴在地上,我于心不忍,从身后拎起袋子。
察觉到肩上一松,老人扭头看向我,没说话。
我们一前一后走在狭窄的巷子里,直到她在一扇歪斜的木门前停下,让我有些诧异。
对面二楼那个空荡荡的阳台,是我的家。
我也曾站在那里低头看过来,可从未注意到这个老人。
为了感谢我,老人请我到屋里吃饭,我鬼使神差没有推辞。
老人的屋子,其实是旁边一楼的小院子,自己搭了棚子,另开了扇门,便成为一个家。
里面很小,堆满了各种各样的杂物,从地面一直堆到头顶,除了一面墙,那里贴着几张崭新的荣誉证书,上面写着陈希安的名字。
我愣怔一瞬,想起刚搬来时父母的一段对话。
「邻居儿子和你一个班,成绩很好,你没事可以去找他,提前熟悉一下学校。那孩子叫什么来着?」
「陈希安。」
「对,没错!听说父亲去世得早,跟着母亲一起生活,真可怜!」
「嗯。」
「那孩子懂事,考试就没出过年级前三,去年是第一吧?」
……
我很想认识一下父母口中那个优秀的少年。
在家里,他们从不关注我,也自然不会夸奖我。
因为临时转学,学校担心我跟不上进度,要求我提前两个月入学跟读,如果期末考试成绩不理想,就需要留一级。
这个假设的情况,让我成为父母眼中不学无术的人,可他们不知道我成绩其实很好。
被他们心疼称赞的陈希安,让我羡慕,甚至有些嫉妒。
可在那之后,我从没见到过陈希安,也并不知道他们口中的邻居究竟是哪一家。
如今,竟莫名其妙出现在他的家里,让我觉得很巧合。
同时也有些疑惑,父母口中,他单亲家庭长大,并没有其他亲人,这个老人又是谁呢。
正想着,老人端来豁了口的搪瓷碗,嘴里说着「洗过,干净的」。
温热的水上漂着些金黄的桂花,浅尝一口,香气扑鼻,让人莫名感到心安。
老人的午饭很简陋,清淡如水的粥和干硬的馒头,就是一顿饭。
吃饭时,见我盯着那些荣誉证书,老人开口道:「我孙儿有出息,学习好着哩。」
语气里是难掩的骄傲。
我原本压抑着的嫉妒重新涌上心头。
其实再过两天,等到周一就可以见到陈希安,可当下想要认识他的想法很强烈,让我一刻也不愿等。
于是我起身告别:「奶奶,我要去学校了。」
「你是哪个学校的?」
「我和陈希安是同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