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会将你失去的全部带回来。”客人依然平静,在他的双目中,仿佛能看到永恒遥远的地平线。
“所以,把你的*一切*交给我。”而那份平静下,漆黑暗流开始狂妄地翻涌:
“你的重量,你的土地,你的痛苦,你的恐惧,你的仇恨,你的伤痕,你的过去,”
他的语调并未高低起伏,并未慷慨激昂,为何这么*渐渐热烈*却又*温暖舒适*?
“你的未来,你的伟大,你的高傲,你的愿景,你的希冀,你的灵魂,你的爱。”
“一切的一切,我全都要。”客人的眼中闪烁着光芒,此时只要望着那眉目,就只会感觉很漂亮。
它享受着他的粗暴,他的无礼,他的索求,心生平静释然万和。(与下句合并意义)
它煎熬于他的冷静,他的付出,他的执着,心海骤燃千层巨浪。(与上句同时发生)
…这是大山此生最后的一次沉默。
呵。真是个自大无比、狂妄到令人生畏的赌徒,非要把彼此的一切都推到台面上下注,为了一份几乎不可能成功的计划,设计得这般不留后路、彻彻底底无所保留,他是觉得不做到神形俱灭不过瘾是吗。
而且为什么非得是我啊,为什么非得和我同生共死呢?我是山,你是人类,为何那么的倔犟呢。这些明明都与你无关,我才害怕。你是没有利益、没有目的就会去做事的人吗?
这些都只是我自己的痛苦而已呀,你非要连这个都夺过去在口中尝一尝吗。
况且自己那不共戴天的仇人,是一团万世欲望漂渺如烟后汇聚形成的烈焰,是何其强大的存在,甚至超越神的想象,我们真的能报仇吗。
大山混乱地、不知所措地瞎想,但不管瞎想想到哪儿都是客人曾经跟它交心过的话了。它现在才发现自己早已陷入客人那花言巧语、温柔哄骗中无法自拔。以至于现在自己不管怎么想、怎么想都觉得他说得对,任何烧心的疑虑都能挖到一个客人亲手埋在它身上的答案而受到安抚。
这个客人坏的恰到好处,真是太过于心机了。
一段说长不长的心里挣扎后,大山妥协了。被这个讨厌的人类征服了。它觉得委屈。
好吧,那我就给你我的一切。希望你能承受的住,这位讨厌的客人。大山在心里想着,同意了这专属于它们彼此的约定。
殊不知对方现在就站在它的心里,其实这几年一直以来他都生活在它的心房里,大山心里想的话他都听得到。所以男人笑了,一直以来都是如此,他感受着它的思绪,听着它的心里话,陪伴着它。想到大山到现在还不知情,男人又噗呲笑了一次。
看着那个笑容,大山又想:都到最后了还要被烦一下,真的很讨厌。
它真的讨厌这种笑容,好像自己被看穿拿捏了一样。结果这么一想完,男人笑的更加灿烂了。烦到爆炸。
“那么,之后再见。”做好了心里准备后,大山也学着客人平静着说话,它开始品味到这样做的好处。它们要终结这个漫长的故事了,却还能如此风清云淡,这样真的会感觉自己胜券在握,就算只是装装样子。
男人听完山心之言后却故意不解风情的问:“这么说你同意我们的约定了?”
而由此可见人类是真的很贱。
大山压抑着想烧死他的冲动,好说歹说也确实是要正式确认一下的。
“我同意,我把我的力量给你。”
“不是一切?”男人挤眉弄眼地质问到。
“…我把我的一切给你…”大山忍耐,山最会的就是忍耐。唉。
彻底败给他之后,山平静屈辱地等待男人提出更多无理的要求。而男人的要求是:
“你的名字。”
欸?山峰楞了一下。他要什么来着?我的名字?我的名字,我记得以前有的,那是什么来着?
那场屠戮烟火烧却了太多东西,连我的名字都烧去了吗。
“我不记得了…”想起了很多曾经存在却记忆不起的事物,山又抑制不住悲伤,“我的名字已经死了。”
不过它很快重振了精神,现在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做,它不会再陷入绝望。而且,现在它不再只属于自己,它已经把一切都给了自己心里的这个人。大山记得,在看向他的这段时光里,他遇到任何困难都从来没有沉沦过,不知不觉的,这个男人改变了自己。
在山收拾情绪的这段时间里,男人费解地绞尽脑汁后艰难地说出了这句话:“那就叫你‘困’吧。”
困?什么意思,这个男人突然为自己这座山取名欸?好奇怪!
“为何?”困好奇地问,自从这个男人来这之后,她发现自己总是忍不住去好奇,明明很讨厌那种感觉。
“呃…”客人面露难色,这好像是困第一次看到他深刻地陷入难处:
“呃,我记得刚来的时候你就跟没睡醒一样,困困的,所以我仔细想了想给你取了这个名字。”男人站着弓背,左手扶额右手托腮,很不自然。
“我觉得很好!困!”男人抬起头来,双手握拳置于他那略显虚伪的脸庞两侧。困头一次看到他没那么自信的表情。这是故作镇定。
“不可,何其无礼。”困直接了当的拒绝了,难得主动权在她手上,而且,这是什么奇怪的理由想到的名字,我那是困吗?是快死了好吗!
“可是…呃,我不能老是山啊!山啊!的叫你吧?世界上有那么多山。别人会觉得我是神经病的,也不知道这人跟山叫什么,是吧?那什么,困不好听吗?”男人手舞足蹈地比划到,一时语塞,他自己也觉得这个名字就是瞎取的,但是自己真的已经很努力去想了。
想不到啊。联系山的外貌,他脑子里的都是,死,黑,碎,荒,秃,好秃、完了个蛋等等说出来明显要被对方谋杀的名字。困算是好听的了,吧?
“不要。你以后不去别的山不就行了?有我一个还不够吗?”困再多问了一句:“难道你还会给其他山取名字?”
男人开想。要是自己游历世界经过的每座山都要待个几年再取名字自己就该老死了,这不是问题,问题是自己真的会见一座山就瞎取一个名字,多半不会逗留,也不会记得,除非有人告诉他这山叫什么。再说了,大部分山不会介意自己取的名字,它们多半也没有神魄,这下碰着硬茬了。不对,这也不是问题,问题是自己现在理亏。那看来该结束调情言归正传了。
“咳。那你就叫我人类吧。你好,我是人类。”人类站直,毕恭毕敬的自我介绍(用以转移话题)。
“哈???”困高音地哈了一声,暂时没转过来这是什么意思。
“没错,以我刚刚的说法,世界上有很多的山,所以要给你取个名字。同样的,世界上是有很多人类,我也该有个名字,但是我是比较特殊的,没有名字的那种。”人类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
虽然早就知道了,但这人脑子是不是有点问题?有点后悔答应跟他走了。困心想。
行吧,反正你永生永世都是我的。现在的困放弃跟他理论任何东西,总觉得会被转移话题,比如刚刚自己还在在意什么东西来着,就已经有点不记得了。
“那么。你好,人类。”
“然后。再见,人类。”没等对方回复,困按照约定开始凝结自己的散落的神魄,同时在心中跟这位特殊人类和以前所有的小家伙们告别。他们留在自己身上的东西,没法一起带走,只能让自己残骸埋藏掉了。她还是很痛心,不过现在她有了必须站起来的理由。
困山心一横,将自己庞大的躯体四散的力量聚华在山顶。失去了散碎的神魄支撑,早已溃烂的山脉猛然崩塌,焦黑的滚石如战争铁蹄一样碾压四周,在大地上刮出一道道细碎裂缝。
裂缝攀爬至山脊上,迅速将山脉压断,连绵千里的山脉沉入滚石落成的泥盘中翻腾,以重量撕碎一切。
背景画布的米白色苍穹也屏息扭曲,将弧度聚焦于困的闪耀神魄。漫天黑云似龙旗翻涌如百万天军压境,风暴狂傲就是那人声与战鼓在鼎沸咆哮。
大幕渐起。看来只要振作起来的话,自己还是有点力量的,困心想。
这个过程中困又看到了特殊人类这几年来在自己身上留下的东西,但她之前并未太过在意。现在看看他建造的小石头屋子(倾倒了),他挖的渠(破损了),他种的地(荒芜了),他栽的树(枯死了),他牧的羊(跳崖了)...天呐,这几年他是怎么坚持在自己这座死山身上活下来的?
她又想哭了,从自己被烧之后,她就很经常哭。这次的哭不一样,是偶然发现的、不知所措的幸福感导致的。有个人愿意一直为你付出,即使在你最糟糕的时刻也不离不弃,真的很幸福。尤其是在自己最虚弱的时候,被这样关注与呵护,很难不产生依赖。当然,要是他是个精心策划的骗子,自己就惨了。
此时的她并没有令人动容的泪容,因为她还没有化形,不然应该能马上看见她破涕为笑的愉悦。
困哭着笑着,这个人类把自己调教的很好,总是能看到事物的两面性。像这样把自己一直珍藏的东西拿出来孤注一掷的感觉,真的有种别样的自由。看来自己根本就不是个合格的山,守护不了任何东西,黑暗的秘密被人类骗走后灰飞烟灭也算是活该的。
但是正是如此,自己才能干其他任何山都没有干过的事情,逆转星河,离经叛道。
画布呈现着字面意义上的溃败千里,四方大地喷出由泥石构成的血柱,散射的灰黑像是直接在太阳脸上扣出了瘢痕。无限远方的地平线都为之震撼,而那破碎正中更是狂烈荡漾。囚笼苍天都难以维持自己的深厚,一切一物都因困的坚定心跳而波动不已。
困的身体不断沉没,只剩最后耸立的山峰上段处,开始闪出比布上的残阳还耀眼的光芒。她的力量在这个巨大无比的世界中不算强,更别说百年来饱经摧残、虚弱已久。到底嘶哑的残喘了多少岁月,她记不清了。
但她同样也记不清客人来这折腾了她多久,这段明显短于自己那长久痛苦命运的时光,给予了她很大的安慰与支持,甚至超越了自己从天地中坠落而存在后已然数千年的过往。
不管人类的目的如何,她都愿意取悦他,对方实在付出了太多。
于是现在,她为了彼此的约定,与天地博命。
心房内的人类跪下来稳定自己的重心,双手尽力的搀扶石壁。看着两侧望不到头的大地迸裂,翻滚的山脉像是一条巨大的土龙在逆转鳞片,嘶吼着与死亡本身咬杀。它们撞得天崩地裂,撕得遍体鳞伤,也还要将血口张到裂颚般痛苦,就为下一刻猛地咬断对方的喉头,破出淳淳血泪,不死不休。
人类惊叹于大自然那狂气残虐的力量,心想着时辰已到了。
“那么,困!!”人类朝着刺眼的光点高声呼喊!用尽他此生拥有的一切去喊!
“来世再见!!”
虽然她的神魄现在离自己很远,但他确定自己的话语传达了过去。这个人类现在其实很想很想哭,但做一个男人太久了,眼泪半天都没挤出来,在眼眶里滴溜溜的打转都做不到。他暗骂自己一句太没良心了,太不浪漫了。明明是生离死别的时刻,自己却高兴的不行。可能因为约定了之后还会相见吧,但还是太没心没肺了!我这混账东西!
随着困的心房也失去支撑,破裂碎落,男人倍感幸福得被利石压碎在了她的心下,这也是约定的一部分。男人轻轻地说了些什么,困听不到了。
随着一股血流的温暖爬上脖颈,困的喉咙眼品到了腥甜的回甘:
「困心碎了,一方面是因为那个人类死了,一方面是心*确实*是碎了。男人此世的遗言就是这段无聊的笑话,一定要让困听到。」
这一段的每个字都是原话,包括那句,困,来世再见,全部从破碎山心里传到了困的神智中,搞得正在严肃斗争中的她哭笑不得。
嗷呀!他烦死了,不对,他*真*死了!困也想了个无聊笑话还回去。
她发现自己的心中侵入了人类的血肉,变得能听到他的心声。正如彼此的约定,将一切都给予对方。
(两者都为)巨大之心与(两位均是)渺小之心之间,毫无保留。
于是她也才发现原来这么多年来,自己的心里话一直暴露在这个人耳蜗之中,她被这个过于心机的人类装模做样地对着棋盘下棋般活活摆布了。可恶啊,气死了!不对不对,你真死了吧?哈哈!
“愿你安息,来世再见。”困一根手指掩着嘴唇细语到,齿间留下一抹笑意,白洁无暇的脸庞却因那忽闪游离的眼神尽显诡魅。她知道这个喜欢趁虚而入得寸进尺的坏人一定不会放过她。无论多少个来世,他都会来,她们永远属于彼此。
她轻笑,面朝苍穹,高抬双臂,白皙的手掌尽力握拳,又五指猛张,双腿交叉挺胸舒展腰肢,像是伸了个久违的懒腰,露出已然胜利的气息。细致柔和的五官放松至极,白色长发与脑瓜摇晃着,舒展眉目与脖颈,而后放松新的身体,吐出体内所有气,不慎漏出点舌头尖尖,最后再蓄集美丽。
紧接着,她那凝华至洁的神魄向大天冲去,像一颗诡异的流星,自下而上的划出圣痕,刺破画与白,洞穿墨与黑,震撼世间一切默响着的音乐,高傲幸福地呼啸着。
困的遗体破落悬浮,太阳上点缀着的灰黑煤渣构成一只黑色的手臂,朝那远远离去的璀璨流星最后失力的一抓,那指缝间抓住了一点点圣洁慧丽的尾巴,是无垢的白。巨掌与散落的点点星光一同坠下,崩裂倒进大地之墓中。那座千里的,连绵的,寂寥的,悲惨的,伟大的山,就此溃成一个谜团。
困数千年来守护的黑暗秘密与一个无辜人类的尸体,一同被乱石埋葬了。
在这混乱的世界里,没有什么能永恒存在。除了她们的约定。
一个巨大的变数在此酝酿,接下来,困要和心下人一起夺回曾拥有的一切,向百年前荼毒自己所爱生灵们的烟火复仇。
序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