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房内人的允许,中年儒生走进了房间,随后轻轻地把门带上。
他来到桌前坐定,桌上已经摆好了两杯泛着清香的松针茶。
儒生拿起了自己面前的茶盏,也不管是否烫嘴,直接一饮而尽。
放下茶盏,中年儒生痴痴地望着眼前的青年。
“我已是知命之年,而你却音容依旧。”林岩箐轻声慢语。
已恢复本来面貌的林飞星面对已华发丛生的小弟有着一肚子话想说,但又不知从何说起。
“哥说了要给你带好吃的,还不快尝尝?”林飞星指了指小弟怀中的口袋。
既然说不完,那索性就不说了罢。
林岩箐闻言立马从怀里掏出了那麻布口袋,他小心翼翼地捻出一枚松子剥开,缓缓把松子仁送入口中,慢慢咀嚼细细品味。
“香。”
今日风沙颇大,林岩箐迷蒙了双眸。
“慢点吃。可别像猪八戒吃人参果一样,几口就吃没了。”林飞星摸了摸小弟的脑袋,一如几十年前。
抬手擦了擦眼角的泪水,林岩箐把麻布口袋收紧郑重地揣入心口的口袋里。
“二十多年了,上回你我相见还是回白山村祭奠父母那次。”林岩箐语气中不由得带上了几丝埋怨。
自从大哥林飞星晋升先天宗师后,便在武监司神隐了下来。若不是大哥还偶尔托舅舅带几封信过来,连他这个做弟弟都不知道大哥是否还活着。
“如果我还出来活动,那便是对你的不公。”林飞星垂下了眼帘,“只有我远离你,你的才华才有用武之地。”
林岩箐唇齿嗫嚅,本能的想反驳。可话到嘴边,他又不得不承认大哥说的是对的。
“可……可是你总不能几十年都不露面吧?!我可是你的亲弟弟啊!除了爹娘外这世上你最亲的人!”林岩箐低声喝道,满脸不忿。
见到依如几十年前那般孩子气的小弟,林飞星宠溺地拍拍他的肩:“在你的世界,我从未缺席过。”
林岩箐当场愣住。
随后他又好似想起了什么,触电般地抖了起来:“你……你!”
二女儿的满月酒……三儿子的周岁宴……四十岁的生辰会……孙子的抓周礼……
少年武徒、青年儒生、中年壮汉、老年员外……
怪不得,怪不得!怪不得这些素未谋面的人,他莫名的一见如故。
“原来你在……原来你一直都在……”
林岩箐双膝一软跪趴在大哥膝头,终于是忍不住嚎啕大哭:“哥……!”
林飞星嘴角微弯,轻轻拍打着弟弟的背:“好啦,好啦。谁欺负你了?给哥说,哥帮你揍他。”
林岩箐一阵呜咽,好半天后才抽泣着道:“内阁首辅那老家伙,人最坏!不但贪墨赈灾款,还放纵后辈欺男霸女。最主要是是他还总挤兑我这个内阁次辅。
还有户部尚书跟他的两个狗腿子,以前我还在翰林院做庶吉士的时候他们就总给我穿小鞋。
刑部的孙尚书,人还行。
不过兵部的左侍郎,仗着自己妹妹嫁给了皇帝总是想插手内阁的事务……”
林岩箐一件一件地给大哥吐露着自己心中的不快,也只有在大哥面前他才像个孩子,念想着自己受了欺负大哥总会给自己出头的。
这话匣子一打开,就如汉江水一样连绵不绝。
叫上一桌酒菜,兄弟二人又把酒言欢……
林岩箐以前大名叫铁柱,林烨给二儿子起这名是希望他坚韧不拔、刚直不阿。
但是村塾先生嫌弃这太粗俗,且这名字在殿试上可讨不到好,所以先生亲自给改为了“岩箐”。
岩有岩石、山峰的意思,箐既指小竹也指竹林。
如若是取岩石与小竹之意,“岩箐”二字则为一棵小竹坚韧不拔、正直刚强地从岩石中生长,并扎根在岩石之上。这是暗合林烨给二儿子起名“铁柱”的本意。
而取山峰与竹林之意,则是在告诉林岩箐虽然他出身乡野,但是终有一天他可以站在高山之巅一览众山小。
并且先生更希望林岩箐站在山巅后,他与他的后代们都如竹子一般气节傲骨、谦逊高洁。
现在林飞星觉得,或许先生的名字是改对了。
光阴似箭,不知不觉天已经亮了。兄弟二人该说的不该说的,都已经说过了。
菜已经吃完。两人只是默默喝着杯中的酒想再多望对方几眼,以此把自己兄弟的模样刻在自己的脑海里。
终于还是林飞星打破沉默:“哥要走了。以后的一切,你都要靠自己了。”
“走……你要去哪儿……”
林飞星笑着道:“西青玄洲。哥哥就跟玄奘法师一样,也要去西边取真经了。”
林岩箐声音都有点发抖,“那……那我这辈子,还有机会再见到你么?”
“会见到的。毕竟你是我在这世上唯一的至亲了,不是吗?”
林岩箐凝视大哥良久,心有万般不舍。
最终他只得认命般地说道:“哥,你再给我讲讲西游记吧。”
林飞星给自己倒了杯茶:“好啊。上次讲到哪里来着?”
“说到师徒四人险渡通天河了。”林岩箐确定道。
林飞星回忆了下剧情,缓缓说道:“话说这西牛贺洲车迟国内有一元会县,县里有一条宽阔无比河水汹涌的大河名为通天河。这天去往天竺取真经的师徒四人来到了通天河旁的陈家庄,这天啊陈家庄下着大雪连通天河都给冻住了……”
……
听着大哥的讲述,林岩箐不知不觉趴在桌上睡着了。
在梦中他又回到了孩童时期所成长的白山村,那是他一生中最无忧无虑的时光。他忽地惊醒,这才发现原来那无忧无虑只是一场梦。
那场梦早在四十年前便已结束了,而现在大哥林飞星也不见了踪影。往后的一切酸苦,他都只能咬着牙一个人抗了。
林岩箐拿起手边的茶盏,饮下了倒得七分满还微微冒着热气松针茶。茶水温润清冽,正适合解酒。
而对面林飞星昨夜所坐的位置,一杯斟满的松针茶也摆在那儿。
林岩箐上手摸了摸。
茶已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