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种两个小时之后就要交方案而现在还没开始建文件夹的美。
我想不起来自己是谁,毋宁说,当下的凝固气氛,也由不得我腾出过多时间思索。渔家一直在火边长吁短叹,看着发抖的身子,不难想到,外人将他打得很狠。他的身子一直在颤动,如同得了寒热病在打百子。一个吃劳力饭的人,此刻身板却像台风卷裹下飞蛾的双翅,甚至令行将死亡的我,越过迎头的忧虑,而心生怜悯。但这并不正常。百年前广州地界的渔家并不十分纯良。香山县常受水匪侵袭。而渔人与海盗,在那个时候,有着一股神秘的稳定关系。无论是亲族斗殴之后无法容身,还是因为口角或夫妻偷情而以血复仇,总会有几个渔人出身的年轻汉子,趁着静谧的夜空笼罩人间的时候,在月光下划动橹浆,在白道的生活中留下最后几缕波纹,便头都不回地驶向黑暗。等到再见他们的时候,就是头像悬挂在城门的黑榜上的时候。官府的衙役凶神恶煞地在街面上佯装办差,打翻几个街坊,或者踹破张桌子,而他们内心和这些挨揍的邻里一样清楚,这些年轻人去了哪儿。只是没有人愿意提起,大家便默契地走了个过场。从那个时候开始,水匪,渔家和乡勇,就形成了一个微妙的平衡。
广东有三江,西江、东江与北江。千江有水千江匪。
倒也不是说广州城外俱为南部瞻洲,所谓罪恶人间,不过是旧史稿卷裹的余浪罢了。但清人入关之前,南明绍武朝廷起于南粤,皇帝大臣忝位急促,穿着戏台班子的龙袍蟒爪便升了廷。领兵南下的“三顺王”之二的平南王耿继茂、镇南王尚可喜决心攻城,但衣服是笑料,人却不是笑料的两广总督杜永和死守殉国,大学生苏观生还留了遗笔自缢。二王入粤之后,屠丁七十万,广东民间不由得与朝廷结下梁子。市民偷偷地将殉难的君臣遗体埋入了城北的象岗山。怕清人觅着风水屠城,于是封棺在北麓。大明忠臣,义固当死,不效大儒入关辩经。自此,广东的城乡,成了天地二元。广州府讲白话,满汉官人俱治。清圣宗时,设广东将军治理广州,抬了旗的汉人在城内圈地。而讲着客家话的人团聚在城厢甚至乡里,许多人秘密投了天地会或水匪。城市的忠诚与乡野的叛逆如同并蒂莲花,配着南腔北调的口音,绽放在帝国的脚跟上。
然而,即便这样,发着抖的渔家也没有开口和我说话。我听不懂他口中不断蹦出的音节。但兴许是我误解了他,他一直都在试图同我说话,但我却都会错了意,以为他嘴里蹦出的是几声叹息。人刚松绑,抬入广东,听不出什么口音,我也很无奈。
进屋之后,渔家不断地对着锅里吁叹,很有一阵之后,我才反应过来,他不是在心疼锅里的鱼浪费了,只是不敢看着我说话。他操着一口广府白话,音调有些怪。我顾不上省察自己是怎么能听懂白话的,急急忙忙问他,老人家,这里是哪儿,您是谁,现在是几几年,这门外有哪路好汉。
脱口而出的时候我愣住了,我操着口北方官话,他听见了,门外的人也听见了。
一个阴恻恻地声音说道,是他了,这下倒听出来了,是浓郁的番禺口音。
门被一脚踹开,几个悍勇的汉子如同旋风一般闯了进来,向渔家抬手便是一刀。
我当然知道人被切开颈动脉时,血会喷得很远。伴随着心脏的收缩,鲜红的血液还会有节律地喷溅。
但真没有想到会喷这么远,毕竟这辈子不是谁都有机会赶上看实物杀头的。
一屋子提刀大汉站在屋中,而你畏畏缩缩地躲在角落里发抖时,场面多少会变得有些滑稽。
我的脑海中飞一般掠过许多字幅,却没有一条能说得清眼前这局面。
脑海中预备走马灯的关口,我听见门口如旋风般卷进来一个人。来不及看清他的样貌,只听见一声豪迈爽朗的笑声滚滚而来。我听过许多刺耳的高笑,有的像拉长的金属线被剥开了绝缘皮,在冷空气之中颤动,带着令人不安的咧笑和神经质一般的打嗝。有的孕育着胸腔共振,笑声如放,发聩滚滚,像云层中翻腾不已而又含糊未炸的滚雷。有的叉着腰,放开了嗓眼,如同撕破夜空的霹雳一般咧开听众紧闭的嘴角。令人影响深刻的惊声尖笑大多也令人不快,但这份笑声添加了三分不羁,两分不屑。
一身不羁是对着死人,一面不屑是向着我。渔家的尸身很快被拖出去了。
古往今来,人们都想做英雄侠客,不是刀口舔血,便是视死如归。对吓到筛糠的人,确实很难保持敬意。何况对方身份不明,来意成谜。满屋子的男人,不知是兵勇还是水匪。但若他们抹着刀回头盯着你时,保持镇定就是件一夫当关的难事儿。
我在这时的表现,可实在称不上个英雄。
进来的不是刀客,而打扮像个富绅。辫子下是件染色的丝绸制成的长衫,穿着上好了油的马靴。没有带刀,而是执了根鞭子。背揣着手在房中站立,有一些威风在里头。清代好骑射,这身打扮理所应当。但眉眼间弥漫的不是凶气,而是英气,这很难得。皱眉常使东方人的鼻翼自然地形成褶皱,而这种褶皱和随即形成的阴影,将一种凶恶的表情固化为凝视与严苛。我似乎看过一些西方人的头颅,衰老之后,因为鼻梁很挺,眼眶深陷,面颊的线条愈发突出。东方人则不一样,蒙古人种的面颊很平。极度衰老后,五官会变得模糊。但神韵好的,常常会生出一种氛围,氛围的精髓在眼睛。郎世宁画雍正皇帝时模仿法国与俄国宫廷的风尚,就加深过眼部阴影的运用。在恍惚中,我不记得他的长相,但眸子里闪着的是一股精光,似乎被一头在雾气中走来的狮子,死死地盯着。
舌根死死地堵住了咽喉,令我吞咽困难;一面还得忍耐着他斧凿钉嵌的目光。至于屋内的壮汉表情,我想杀猪时也不过是这副庄严法相。
屋子中的沉默总是要被打破的,毕竟除了我之外,屋里还满满地站了四、五个人。广州的初夏闷热,压抑。河道虽是活水,僻静一点的水洼里还是孳生了蚊虫。孑孓在水中划动,姿势一如在两百万年雨季中蚊蚋的先祖创生般,令有血的生灵瑟瑟发抖。刀上的血腥怕不能更直接地招来附近狌狌的野狗与野狼。夜里的蚊蚋开始跳起空中的八字回旋,我攒不紧拳头,说不出话。照例,问话是由不速之客打开的。
“你是谁?”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一个没喝上两口鱼汤就被砍头戏喂饱的假洋鬼子?
“记不得了。”我摇了摇头。但听自己的口音,像是从北方来的。
“官话对了,衣服也对上了。先带回去问话。老爷们有话要问。你们都盯紧一点,捶仔细了,少不得担上干系。”
得知自己不用马上下去陪渔家,我且长舒了一口气,完全没有顾上他话词里的周道,确实不像匪盗。壮汉们答应着,将我从床板上拎了起来,扔在了门外。门口有个担架,但坐着并不舒服。汩汩流动的水边有几只简陋的筏子,凑合着用以捕鱼;两张还算新的渔网晾在竹竿上。眼前的渔村点亮了村中心巨大的篝火,但雾气深沉。浓雾间火光被不断折射,火光在水汽间被不断地折射和削弱,如同一团团移动的像素。小小的队伍抬着我开始移动时,除了队前兵丁举起的火把,能抬头看见的只有浓雾。因为没有足够的光线,黑夜像黑暗无边地延展地双臂,收拢了孤独燃烧的灯火。唯一能提示方向的,只有脚下崎岖的山路。一小丛火把由平地向上闪动跳跃,而回应它的是无边的寂静与广袤的黑暗。
夜行的距离并不算长,沿着山路和田埂走了约莫几里之后,这支小小的队伍停了下来。前方又是一座小村。村中聚集了壮丁,夜里聚集了这么多人口,让我颇有些受宠若惊。但料想我的脑袋应当还值不得这么多关注。雾气中我看不清人群的表情,妇孺们躲在家中,而壮丁们咬着嘴唇,挤不出一丝笑容。在迟疑地环顾之中,我所能找到唯一可靠的标识,便是村口牌坊上的匾额。屋脊之上的二龙戏珠活灵活现,自不必提;但令人瞳孔放大的是匾额上的四个大字:
“三元里村”。
见鬼,我知道自己在哪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