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喧闹的摄政街与人流如织的邦德街之外,密布于伦敦的还有许多本地人才叫得出名儿的小道。这些沿着公园与名胜以放射性不断延展开来的街道,一直默契地保持着阡陌纵横的假相,让慕名而来的外地客浑然不知地走失于每一个相邻的路口。伦敦在今天的治安尚且不能说无懈可击,在维多利亚时代,更是巨腹蜘蛛吐出编制的丝网,将小偷、强盗、毒贩与流浪汉,尽数地掩护起来。有些小巷当然是精辟而体面的,大英帝国的内敛与精致沉淀在这些体面的中产阶级的祖产;但另一些小巷则污浊不堪。尤其在兰伯特这类内城中工厂林立的城区里,近年来新建起一些牌照隐蔽的旅馆。店主是本国人,但无一例外地有着参与远东军的经验。毕竟,以英格兰本土的财产继承制,不出去添加殖民地的凶杀率,就只能把这些骇人听闻的发家史留给本地的报纸和苏格兰场了。
这些隐秘的旅馆大多建设在廉价的裁缝铺和小商店之间,雨天的巷道会稀释一些周边孩子们踢土坯时发出的欢叫和老妪的叫骂。旅馆有的留有大门,有的已经被拆掉了门板,但基本都同街道隔着一条黑黝黝的过道。行人如果不小心突入狭窄的过道,很容易在湿滑的阶梯上踩空,倒下的身体能把过道堵得严严实实的,这就给留给了屋内伙计发出警报的空挡。看上去这里人迹罕至,但被活生生踩踏了石板一角的阶梯,暗示这里的生意实在兴隆。两名教士一左一右地将中国人脱离现场时,即便是苏格兰场的经常,都认为他们的目的地是最近的教堂;但显然没有人想到,两个穿着修饰袍的人,会将英吉利的客人带到这个僻静的小巷里。
目的地是一件又深又矮的房间,点上灯时才会发现,屋里里终日飘着浓重的棕褐色烟雾。这些烟雾闻起来令人作呕,但燃烧起来时又能让人穿过昏暗的灯光,瞅见遥远的,闪耀着宁静金光的罗马宫殿。法兰克的王与凯尔特的英雄端着金杯在彼此恭维,而一个毫无建树的大腹便便的中年人,完全能在漫步洁白的大理石通道时候,接受皇帝一般的敬意。这种商店在九十年代世界的各个角落里,都被视为禁区;然而在当时的伦敦却被视为从中国舶来的时髦消遣。鸦片房,这个散发着恶臭的镀金大字,一登场就招致了全伦敦妇女和神职人员的强烈反对。无精打采的客人们斜躺在草席上,用水烟管来促进鸦片膏缓慢而舒展地燃烧,然后释放出麻痹大脑皮层,从而令人瞳孔涣散,意志崩溃的甜美烟雾,将健康的人活生生地呛出门。
两名修士的脸上明显有了表情,但让席间的中国人感到略微安心的是,这样的表情充斥着厌恶与恶心,这说明两位修士虽然神秘,但至少正派。至于屋子里情景,神秘的东方来客已经看得太多了。在广东,在云贵,在南京,在奉天,无论是旗人、蒙人、汉人还是苗人,男女老少,率先为他们带来五族平等的欢愉的,竟然是调药圣手们亲自端出的鸦片与附骨之疽的死亡。而当可敬的狱卒看向自己押送的犯人时,浮现在被押送的中国人脸上,也是困惑与厌恶调和在一起的表情。两人交换了一下眼神,并同时点了点头。
“看够了吗,中国佬?”
被两人用手背过来挟持着走路的中国人疼得汗水从额头上涔涔地流下。这里的情景对他而言,唯一称得上新鲜的地方,就是鸦片铺子竟然坐落在伦敦,而非京师。但对此他明显没有什么不满需要表达。如果撇开恐惧与疼痛,读者们也无法从他的脸上看出哪怕一丝对鸦片馆的羡慕和认同。中国人吃力地点了点头。左侧个子更高一点的修士低声嘀咕道:“他们说他会一点儿英文,看来并没有言过其实。”
好在修士们没有在这里停留太久。这一片地儿是苦修会和芳汀会的地盘。他们不便在此久留。但指挥他们的人却刻意在此安排了短暂的停留,想必是为了观察尊贵客人的自然反应。至于低着头的中国人,则充分地发挥了乐天知命的天赋。不再抗拒这形似押送的粗暴接待。鸦片馆的肮脏与灰暗,反而使得这一幕中扮演差役得修士和扮演囚徒的客人,在道德情况上取得了一丝共鸣;这明显改善了圣徒们的态度。当三个人从这里撤出之后,中国人已经被松开了双臂,很明显可以正常地行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