条件委实有限!看起来我们的客人应当试试最新的火车,这个冒着蒸汽的铁头憨憨全力奔跑的速度还没有超过快马,但至少可以不用停歇地将整车皮的木材和矿石运往英伦三岛的任何角落。勘探地质的工人们巧妙地绕开了松软的地基,使得以吨记重的火车头也能奔跑在苏格兰的古朴村落之中。而走遍英伦,尤其是那些远在郊外的郡县,才可能真正地理解英国。理解这个一座城市半壁江山的国家,如何通过钢铁与石块衔接起散落的村落、乡民与王室。观察英国,并发现弱点,这本就是他的任务之一。
但这位来自东方的神秘客人首先被领去简单地洗了个澡。据领头的教士说,这乃是为了贴合东方的礼仪。他们都听说过马嘎尔尼勋爵使华的抱怨,深知旅行者身上的汗味与跳蚤为文明带来的灾难影响;所以纷纷响应查德威克先生的号召,甚至更进一步地在自己的教区率先推广起每日刷牙和洗手的习惯。但他们也知道,早在令他们闻风丧胆的成吉思汗的时期,进帐接受大汗晋见的旅行者就必须裹满香料地迈过火盆了。何况,即将接见的神甫,在伦敦会中既享有尊崇,又拥有知识。而这在漫长的教会史中,也是殊为罕见的。
客人立马接受了这样的安排。对于早已习惯每日沐浴的人而言,“平等”或许还不是这个时代的天赋,但至少从秦代开始,东方的皇帝就敢给不按期洗澡的臣民判刑了。我们珍贵的笔调不能用来描绘白教堂里简陋的浴室,至少不应该。所以还是让我们跳过这段野史,直接描绘出浴之后的故事吧:当客人伸出手,即将够着挂在衣架上的衣服时,他才发现自己穿来的那套衣服已经被收起来了。出发时,他穿的是大清国男子的长袍马褂,而此刻拿起的衣服则是衬衫与西裤。原因并不难想象,他不是神职人员,不方便穿着苏搭出门;而长袍马褂这种衣服的款式,还没有在英国流行起来。以至于教士吩咐仆人去浆洗这套衣服的时候,佣人们还围起来讨论,它究竟是不是一条装黑麦的口袋。
年轻的教士略带歉意和好奇地等待着客人推门出来的样子,甚至忘记了好奇心不应当出现在神职人员的身上,他们理应是无所不知的。但当一个穿着并不合身衣服,浑身鼓鼓囊囊,袖口超过了手腕,还因为没有合适的腰带而不得不用手提着西裤出来的人狼狈地出现在他面前时候,教士还是忍不住莞尔。好在客人对此并不以为意,好像已经熟知了英国的待客之道,以及应当如何得体地表现失态这一精妙的社交艺术一般。
他开口要了一条腰带,两根细绳,然后以令人钦佩的先知箍紧了袖口,并穿上了皮带。这时,年轻的教士才反应过来,为什么理雅各教士会特别吩咐要见到眼前这个奇怪的异乡人。他或许是个探子,就像黎希留曾经擅长的那样;又或者是一名使节,就像女王时常豢养的那些。总之,一个能熟练整理西装的人,不应当对自己引以为傲的西方文明一无所知。但在他重新迈入礼拜堂的时候,年轻人还是走了上去,执行他作为领路人的最后一项任务。
教士从袖子里拿出了一张图片,上面的图像令他不得不按捺住鄙视的表情,才不至于撇嘴,但还是强忍着将照片递给了客人。说起来似乎是巧合,当英国的征服者们刚刚踏上非洲大陆的时候,他们所携带的相机就被土著当成了捕猎灵魂的牢笼;而达盖尔发明了银版照相法之一年之后,这项技术又被伦敦会的教士们用来记录魔鬼的造物。照片里只有一个黑色滚圆的球状物,以及旁边几朵已凋零干枯的花苞。客人俯首向教士简单地说了几句话,教士的脸色便有了变化。一丝红润从苍白的脸颊中透出,教士伸手指了指通道的尽头,那里在黑暗中本看不清楚,但在烛火燃起之后显然能看出是一道厚实的木门。
客人从教士的表情中读出了明确的意思,“Forward”。这句话有“前进”“去吧”“冲锋吧”的意思。客人点了点头,又低头整理了一下衣服。刚刚上脚的皮鞋,在地板上叩击出了如勃朗宁手枪射击子弹一般的声音,笔直地向前挺进。
门后一个留着白色连腮胡的年轻人正在低头工作,背后的墙上挂着印有歌特体拉丁文与校长签名的羊皮纸,这样的证书摸约有四张。桌案上烛台正在静静地燃烧,而且由于教士的身份,头顶挂着一盏加了琉璃瓦并注入灯油的水晶灯,以方便他在晚上工作。
虽然比门外的教士年长,但明显看得出眼前的教士仍然非常年轻,脑力和体力都还没有到达他的全盛之年,同时身上流露出一种健康的年轻人才有的蓬勃志气。他的皮肤有些黝黑,在这个年龄上,只能判断他去过亚洲。眉毛浓郁,眼眶深陷,鼻梁挺拔,但面部表情柔和。这种坚毅与温文尔雅的表情同时出现在一个教士身上,只能说民他曾肩负重要而严苛的使命,或者悲惨而坚强的命运。
他的手上全是墨水,似乎在撰写什么很重要的作品,但放在一旁的箱子表示他从回到伦敦之后就没有回过家,一直呆在办公室里劳作。我们客人推门而入的时候,他正皱着眉头,检索眼前的方块字。而当客人按照示意坐下来之后,他才抬起头,用熟练的汉语向眼前人打了个招呼。烛光照在了他的面部,客人很轻易地认出,伏案工作的这名青年教士不是别人,正是伦敦会十九世纪的骄傲,学贯中西的汉籍欧译三大师之一的詹姆斯理雅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