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断断续续地下了一会儿，又停了。天边升起了一轮阳光。

孤零零地坐在某户人家门前的石墩上，看着溃兵们一波一波地朝着镇子外的驻地汇集，宋川禾没有找到一点成就感，因为他发现自己成了禅达唯一不合群的人。

他被自己的警卫和炮灰们抛弃了。原因是他过于低估了收拢溃兵这件事的工作量。整整一个中午，孟烦了就差把自己剩下那条好腿也走瘸了，也还是没能收拢完一半的溃兵，于是宋川禾不得不将自己身边能用的人手都加派了出去，参与到这项浩繁的工作中。

这就导致整个禅达的人都有了事情要做，除了他这个名义上和实质上的最高长官。然后他就变成了那个最无所事事的被孤立的人。

他觉得作为最高长官自己似乎不应该这么悠闲，一个合格的领导就应该是无衔接的从前一个工作中投入到另一个工作中，做一头无休止的驴。比如他的某个便宜光头姑父每天就很忙，每天都有无数的人得见，也有无数的文件得签，还有无数的日记得编……

这样闲着着实显得自己很多余，要不没事儿的时候还是提前学习写写日记什么的吧。宋川禾作如此无聊的遐想。

“长官，有没有人告诉你这样坐着很影响作为长官的形象。”

他的孤立被打破，但他并不满意。

有人喘着气挨在他左右两边一屁股坐下，说话的是左手边的孟烦了。这家伙开口说话时一嘴的烂菜叶味，气味堪比茅厕里人体排泄物经过长时间发酵后的味道，熏得宋川禾直皱眉。

他嫌弃地朝着右边的李定国挤了挤，“那有没有人告诉你和长官说话的时候要先打报告？还有偷懒的时候至少要学会避开点长官？”

“天地良心，卑职就差把这条好腿都给走废了。长官，你不能逮着一个人往死里用啊。”小太爷立马叫冤。

他按捏着自己的腿表现得很痛苦，但宋川禾一眼就看出那些痛苦里有一大半是装出来的。宋川禾发现孟烦了其实也挺能没脸没皮的，但他不像康丫，康丫的没脸没皮是对所有人，而小太爷的脸没皮只对着熟悉的人。

这家伙就是个不能给好脸色的人。一旦给他点好脸色，他就敢蹬鼻子上脸和你耍无赖。

但宋川禾并不反感他这样，因为孟烦了从来就是这样子，也唯有这样子，小太爷才是一个活生生的人。宋川禾也不愿意自己的兵无时无刻都畏惧远离自己，私下里他更愿意和这群战友做朋友、兄弟。

“二营长，诽谤长官虐待士兵，按军法该怎么处置？”宋川禾揉着自己坐得发麻的屁股，丝毫没有作为长官必须维持形象的觉悟。

“报告团长，诽谤上官按照军法当处以20军棍。”李定国大声说。

“知道啦。二营长，现在对诽谤长官的孟副营长执行军法吧。”

“是！”李定国坏笑着起身，朝着孟烦了磨刀霍霍地靠近。

“爷，两位爷，小的知道错了。”孟烦了慌了。他知道宋川禾是在戏弄自己，但不敢赌李定国会不会以假作真。

经过半天的相处，他发现这个大个头的莽汉子绝对不像他外表所展现的那样憨直，这是个内心比他还邪恶的坏胚。

宋川禾一脸欠揍，“现在知道谁是大爷了吧？”

“团长你是爷。”孟烦了点头哈腰，他瞄见李定国坏笑的臭脸，连忙改口，“二位都是爷。团长你是大爷，营长你是二爷，就我是孙子行了吧。”

“不错，很有眼色，团长我就喜欢你这种识时务的兵。”宋川禾一脸欣慰，看着孟烦了真有着痛苦的样子，他还是没忍心，“怎么样？腿还能坚持么？”

孟烦了立马摆出一副“愿意为团长你赴汤蹈火”的样子，“团长您一句话，我就是残废了，也誓死完成任务！”

“得了吧，我可不想要一个只能拄着拐杖打仗的副营长。”宋川禾十分嫌弃他这副装腔作势的样子，“收队回营吧，时间也差不多了，你们这样一闹腾愿意来的都来了，至于剩下的不愿意来的，后面再说吧。”

“是。”孟烦了犹豫着又发了善心，“团长，要不我再去转一圈吧，其实他们就是寒了心，厌倦了，他们就是……被上面……”

“你是想说他们是被上面背叛了太多次心寒了，是吧？”宋川禾拍了拍他的肩膀，“放心，上面的人怎样我管不了，但我不会不管他们的。在我眼里，你们和他们，一样都是国家的英雄。我宋川禾不会做让战士们寒心的事。”

“团长……”

“行了，少装成这样娘们兮兮的样子，忙活了半天还给你演上了，不累也不饿是吧？大国，吩咐兄弟们暂缓任务，咱们先回营吃个饱饭。孟副营长要是不累，就留下来处理后续事宜吧。”

“累，谁不累谁就是孙子！嘶……”孟烦了激动得跳了起来，这一跳带动着旧伤发作，疼得他直吸气。

刚才动起来的时候没觉得，这一休息，他那条瘸腿似乎离手术截肢更近了。

宋川禾看见他头上冒出的冷汗，吩咐道：“大国，去找副担架，看来咱得抬着孟副营长回营了。”

“好嘞。”

“团长，我这何德何能……”小太爷是真有些受宠若惊了。

“没事儿，我现在抬你走一段儿，将来上了战场，你多帮团长我挡几颗子弹就行。”

孟烦了惊恐了，“那什么，团长，我觉得我还能坚持，我自己走回去完全没问题！”

“好啊，孟烦了，我就知道你这尖嘴猴腮的不像个好东西，连帮长官挡子弹都不愿意。忠义，忠义你懂不懂？你个王八羔子滴给我等着，看老子以后怎么炮制你。”宋川禾当即指着他的鼻子臭骂，心情活像个终于抓住员工把柄的黑心老板。

孟烦了最后还是愁眉苦脸的被宋川禾和李定国抬着回了营地。李定国没有找到担架，于是摘了一块破门板，小太爷一路上几乎被颠得散了架。

等他们回到营地的时候，迎面就撞上了团参谋长兼一营长顾君泽。

他看起来和宋川禾一样年轻，谦和而爽朗，身上充斥着书香门第的淡泊和从容，整个营地的溃兵接收工作在他的指挥之下显得井井有条。

小太爷瞥了眼自家的营长，很是嫌弃。

溃兵的接收工作被分成了四个步骤。第一步是经由军医护士们的验伤，有伤病的溃兵会被直接送往医院区进行特别救治处理，没伤病的则会被放进营地区进行第二个步骤：换衣服和洗澡。

整个营地区架着几十口大锅正在烧水，四周由军用迷彩布遮挡成了一个方形的洗浴空间，溃兵们被分成一百人一拨的分批进去洗澡换新军装。一个连的战士负责给他们浇水，另一个连的战士等着给他们剪发，溃兵们换下来的旧衣服则被拉到远处同他们的头发一起被焚烧处理。

等走完这两道程序，他们才能登记录新的花名册。

“川禾，你这可是给我找了个大事情啊，我的一营都快忙得翻天倒地了。还好我对你小子的性格了若指掌，提前做了准备，不然真得手忙脚乱了。”顾君泽迎了上来。

孟烦了发现他和阿译很像，都爱拽文弄词，也都干净得和他们这些人格格不入。

宋川禾没给同学好脸色，“现在不是听你抱怨和邀功的时候。快，搭把手，这家伙重得像头猪。”

“这位是？”顾君泽连忙上前搭手。

被关注到的孟烦了脸色有些发烫，因为他现在成了一头沉重的猪。

“哦，不重要，一个将来给我挡子弹的肉盾罢了。”宋川禾缓了口气。

孟烦了脸色更窘迫。他不敢得罪小心眼的上司，撑起身子敬了个礼，“长官好，卑职孟烦了，暂任二营副营长。”

“副营长？大国你有副手啦？”顾君泽像是发现了什么惊喜，“孟营长，我猜你一定是个如狐狸般聪明的人。大国，恭喜你，你终于要有脑子啦。”